院中的锣声早已响过,院外的锣声方才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大门外横巷中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而这之间的间隔则有近一个时辰了。
    须臾之后,急促的声音便砸在了门上。
    “外面何人撞门?”王星平示意众人不急开门,虽然从院外的各种反应来看来者身份不问可知,但戏还是要做足才好,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这院中又是身穿甲胄的军汉又是手握利器的库子,还有这满院的死尸,总不能一点紧张的气氛都无吧。
    可外面的声音却并没按章法回答,一个声音粗声粗气的吼了起来,“前卫巡城守军!何故深夜鼓噪!快开门!”
    王星平并不着急,先让小六问话,刚才他没机会出手,但现在却是自己的时间。
    王小六走到门边朝门外大声问话,“北隅里巷口看门的张五哥可在?”
    若真是贵阳前卫的巡城守军,便应是听到消息从柔远门来,速度算是快了,听夹杂的马蹄声当还有骑兵,但既然从外面来,就当见过在里坊门口守夜的张五,让认识的人出来答话也是保险起见。
    “张五被人杀了。”回答同样干脆而意外。
    王星平本以为贼人们能够顺利进来当是与此地的巡夜有勾结,没想到居然是直接给做翻了。
    不过这样也好,今夜的这一战自己这边一人未损,在外面看来贼人的成色未免差了些,如今死了一个无关的巡夜人倒显出贼人的穷凶极恶来。
    “张五哥被人杀了?那你们如何证明身份?”王星平亲自问起话来,言语中带着惶恐,表演功夫做了个十足十。
    “我入你先人的证明!快给喒老子开门!”门外的声音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一声威胁之后便是又一阵撞门声,直震得门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王星平还要坚持,也不顾其余人等的胆怯,正色道,“这院子方才刚刚进了贼人,如今你们又来叫门,没个可凭信的人来,如何开得。”
    话虽如此说,但估摸着时机也差不多了,这边王忠德几个各自站好位置,王星平就要让小六上前开门。
    “这里可是王孝廉家的粮仓?”迟疑了片刻后,另一个声音大声问了起来,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倒是比刚才那人斯文了许多。王孝廉自然说的是王来廷,这人认识王星平他爹。
    王小六听着口音耳熟,连忙凑到门缝看了一眼,不是非常确定,再看时门外已有人打过了灯笼。
    这回倒是看得清楚,此人他见过几次,之前还帮过王家的忙,他回头一吐舌头,“好像是府中的徐通判。”
    ‘徐谏’?!
    这个名字王星平还有印象,听说当初他家出事求到王命德那里,最先出手帮忙的一个是顾丛新,一个便是这位徐谏,听王命德说他家的什么亲戚与王尊德还颇有渊源。
    今日是他职守城中,里人半夜听到打斗声都出来观望,却发现巡夜的张五被人给杀了,于是便先向去向城中告了警。出了人命官司自然大意不得,何况还是巡夜,故而巡城的军士又向府中告警。知府孙崇先连日操劳尚在休息,这事便落在他这个实际上经手府中常务的通判身上,夜中要开城门可得至少有知府或是他的手令才能将当天门上的火漆和封条去掉。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北方的九边要防秋,贵阳周边同样也要防秋,所以一出事情官军的反应才会如此之快。徐谏举贡出身,做事向来勤谨,故而这大半夜的一旦出了事情也马上跑过来查看,却正好觉得眼熟是王家的产业。又听说之前有一场打斗,还有死掉的巡夜人,徐谏首先想到的便是有贼人进了院子。
    既然有熟人在,也就不用再有过多的戒心,这戏自然便演到头了。
    将铁锁打开,再移开了门闩,外面的人却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当先一个大汉带头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一队兵士也都鱼贯而入,约莫二三十人迅速将院中人团团围定,各自手上的刀枪明晃晃全都对着王星平几人,看着架势便是杀过人的。
    王星平心下狐疑,不是说巡城的卫兵么,怎么是这样的角色。
    王小六打望着站在门口的徐谏,一声‘别驾’还没出口,倒是让一脸惊喜之色的王忠德抢了先,“九叔,怎么是你?”
    带队的那名军校生得倒是白净,听这一声也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四哥儿。”
    此四哥儿非彼四哥,那是带着长辈的口气在说。
    王忠德也收起了方才的杀气,上前欠身,“今日怎么是九叔在巡城?”
    王忠德的这个九叔大名建中,在贵阳军中很有些手段,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刚刚发生不久的洪边十二马头之捷便有他的参与,之前因为在外公干的缘故王忠德几次来贵阳也没有撞上,却是巧得在此见了。
    照例来讲王建中和他的手下都是真正的可战之兵,原本不应该在这巡城的,那是拿牛刀来杀鸡。
    但这几日情形又有不同,王建中道:“外面不太平,孙守备在外巡视防秋,贵阳府的城防就只有我几个弟兄们勉为其难了。”
    连月用兵,到了秋收之前的这段日子,新任的知府孙崇先便一直担心猡猡反扑,所以这些日子对周边的守备巡查格外用心,守备孙开祚是他的亲信,这几日正是因为这些事情不在城中。
    但这番对话却让王星平顿觉心安,贵阳新任的知府孙崇先是张鹤鸣所荐,其下的将校们都可算作张鹤鸣的亲信,而且报捷文书上王星平记得似乎是提到过这么一位叫王建中的,如今又是王忠德的亲戚,如此一来便更好相处了。
    而徐谏此时也进了院中,今日他值夜,城外有警本也该他负责,但事情尚未弄清原委也不好去惊动府尊和抚台。当时来通传的小兵只说北隅里有警,听说还被杀了一个巡夜人,这就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上,相比起贵阳府的其他位置,城北外可算得是一处人烟稠密之所,那里汉夷向来杂处,但因为行商的多还算相安无事。但城北向来是三日一场,逢卯、申、子、午四天赶场的日子都会相对混乱,远近的汉人夷人俱会各负其货前来交易,因为是在城外的缘故没有城门阻隔,虽然里坊之中也有栅栏和巡夜人,但管理上自然比城中宽松些。
    过了子时便已是丁卯日,民间无论汉夷俱以生肖称呼谓之兔场,想必赶早的商人真有过了三更便到的。市井之徒生出事端不足为奇,何况商人中还有少民,是以一路行来徐谏心中也颇为不安,毕竟播州那边听说还刚刚闹出过土兵截杀朝贡使节的事情。
    可赶到地方后除了被杀死的巡夜人和已经被惊动起的北隅里居民,倒是未见其他异样,最后所有的焦点都指向了福泰号的粮仓,众人循声来到仓院外一番催促,在门外的对答更是加重了他的疑心,心道这王家还真是多事啊。
    大半夜被折腾起来,自然心中不爽,但想着城外可能出事,一路上又忐忑,等催马赶到地方,发现居然又是和王家有关,感觉又有些异样,因为这样想着事情,便没有第一时间跟进院中。
    可徐谏进得院子尚未问话,便听先一步进去的军卒又跑了回来禀报,“别驾,院中死了好多人。”
    此时月光皎洁,灯笼也照得透亮,徐谏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秋日景色,看着满地的死尸极为惊讶。
    若不是听到领兵的王建中与院中人认识,估计当时就要剑拔弩张了。
    现在此地最大的主官迈步进来,不用人言,兵卒口中所言的尸体随处可见,死了这么多人可就真不是小事了。
    徐谏皱了皱眉,正色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还没等王星平说话,手里提着刀的杨顺清和许和尚二人就像心虚一般迎了上来,被徐谏身旁的军卒一吼,连忙扔了兵器禀报,“通判相公容禀,实是三更时有贼人潜入仓院企图纵火,幸得今日有东家在,还有几位军将相助,才没让贼人得逞……”
    两人话已出口,便没法再反悔了,王星平心中暗笑,‘顾凤鸣这是你自己作死’。
    等杨、许二人聒噪着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徐谏也想起了王星平来,“怎么,福泰号的东主也在这里?”
    话是如此说,但徐谏又不是头回听说王星平,他的视线早已落在了站在院落中央那位身材瘦削却极有风骨的少年身上,英姿飒爽的眉眼带着谦虚的笑容,却有着锋锐得有些过了的目光,和满地的尸体显得极不和谐。
    王星平闻言上前行礼,“学生见过别驾……”
    徐谏与王命德相善,虽然还一直没有见过王命德的这位贤侄,但却听人说起过多次,而且王星平处理完他老子的事情后也曾遣家人来拜问致谢,王小六就是那时见过徐谏一回。
    “他们二人说的可是实情?”徐谏的问话像怀疑,但王星平听来更多的还是考验。
    王星平拱手,“回别驾的话,杨顺清与许和尚二人所言不差,给贼人带路的这个是学生柜上伙计,已经被杨、许两位砍杀了。至于这几位军将都是学生朋友,这回来贵阳公干顺便来拜望学生,没想到又救了我阖家性命。”
    说着就把王忠德与他家渊源又大略说了一番。
    徐谏闻言感叹道:“想不到这几位军将便是佰贰堡的壮士,难怪如此好身手。”
    徐谏当然知道当初王忠德一队杀了十数贼人救了王星平的事情,只是一直不知道这王忠德就是王建中的族侄。
    他素知王星平为父报仇的行径,又知他是个老成少年,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出身,心下早已喜欢,但向来办事妥贴的徐三府还是会将事情做足。
    “虽然看起来的确是贼人意图纵火,但毕竟死了这么多人,何况你们还有火器,本官也要公事公办,诸位还要随我去府衙走一趟。”
    现在大局已定,王星平自不怕杨顺清与许和尚再反口,至于火器一事那是以实验为名找张鹤鸣备过案的,更不用担心,略略想了一想他便开口提了一句,“这个自然推脱不得,不过比起过堂,还有一事更加要紧。”
    徐谏神色一凛,“何事?”
    “抚军相公派下的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