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炒米、芝麻、山苍子和黄姜并老家武陵县所产的大叶茶一起放进山楂木制成的擂钵中捣烂成糊,复以沸水调匀,再加入些细盐入味,轻轻一口入喉,顿生‘九曲回肠,心旷神怡’之感,作为仕宦生涯中的惯常享受让这初秋的凉意也格外惬意起来。
    小半碗擂茶下肚,借着满口的清香杨老爷也调侃了起来。
    “张元平倒是好兴致,跟个后生小子耽搁半日。”
    随侍在侧的老者比杨老爷小上几岁,是自幼便跟着他的家人,只是到了这年景也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了,方才正是他为杨鹤冲泡的一碗家乡风味,让自家老爷得享片刻莼鲈之思。杨老爷年交花甲,于养生之道上奉行过午不食,但这食显然不限于来自家乡的这样米稀。
    身旁的老头没有心思体会老爷的心情,一边伺候着一边陪着杨鹤说话。
    “我怎么听说那后生的大伯与大爷你是同年?”
    老管事跟随杨鹤多年,私下里说话都是这般随意,杨鹤在家中也不会在下ren mian前摆谱。
    “王存思如今刚去广东不久,今夏那里也遭了灾,他如何还会有闲关心家中。”
    老者接过话,“听闻广西今年也旱得厉害,许多田地都是绝收,秋后当是又有贼人要越境了。”
    “两广都不消停啊,不过王存思当是要回京了,这些事情恐怕要留给后任烦心了。”
    “哦,王老爷是要高升了?”老管事将碗收拾干净,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杨鹤打听起来。
    “不过也不省心,据说是要补太仆寺。”
    “朝廷爷怎么突然如此勤快了?”
    当今的这位天子自以腿疾为由已是多年不曾上朝理事,连其生母孝定皇太后去世都没能亲自致祭,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因为福王和贵妃郑氏的事情和朝臣们闹别扭。这么些年内阁呈上来高级官员的迁转条承也多被留中,如今六部郎中和科道言官的位置几乎空缺了大半,士人私下里讥讽皇帝两句懒政都成了政治正确,这风气便带得连亲近的下人也敢在家中说几个朱家的笑话。
    当然杨鹤是正儿八经的官人,又是巡按御史这样有清望的,自不好接老家人的话茬,但却不妨碍透一点知道的内情。
    “事关国家财计,常盈库和内承运库原本就是一回事,天子自然上心。”
    常盈库是掌管大明北方马政的太仆寺用以存放历年所收马价银子的地方,国初定制,各省民户都有养马的派额,若是不愿养马则要折银纳于常盈库,太仆寺在用这笔银子自行采办马匹以供国计和军中。这常盈库本来也是国库一种。但先是历任皇帝时有侵夺库银挪作他用的事情,而自万历十四年后朱翊钧更是专门定下规矩,以后朝廷大典和赏功的钦赏银万两以内出自内帑,万两以上则都由常盈库支出,延为定制。
    这大明自嘉靖以来的几个皇帝倒都像是属耗子的,恨不得把什么钱都划拉进自家的夹袋里。西班牙人在吕宋屠华,也还有当初天子觊觎马尼拉白银的功劳,至少万历皇帝的垂问确实是让西班牙人如芒在背了。正是因为爱钱如斯,故而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能缺员,太仆寺却是万万缺不得,不过这些朝廷中的规矩杨鹤很少在家ren mian前提及,今日也是闲来无事一笔带过了。
    说完这些又想起前些日子他提请尽快拨付湖广额解贵州的粮饷还没个消息,也感朝廷不知体恤下情。
    “大郎也在说,今年京师市面也不好,辽东那边闹得还厉害。”
    “大郎来信了?”老管事先是一愣,自己这几日并未收到什么京中的书信,但转念一想既然老爷都知道了同年的升迁消息,多半就是有京城来的熟人带了口信。
    杨鹤的独子杨嗣昌是万历三十八年进士,金榜提名时才二十二岁出头,只比自家老子晚了六年登科,如今正在户部福建司主事的任上。杨鹤每每上书言经济事,多半都有儿子从京中ti gong的弹药,而其在贵州一味主抚,恐怕也是知道朝廷财计艰难的缘故。
    其实贵州省治从程番府迁来贵阳是在隆庆三年,贵阳设府也才不到五十年时间,而将贵阳本地的贵竹、平伐两土司改土归流并为新贵一县更是不到三十年。大明自永乐十一年贵州设省,过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才在贵阳设府,新贵设县也是经过了二十二年的扯皮。其实个中原因无外乎一个钱字,一省财政入不敷出,改土归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是本省的汉官也算一个奇观了。
    张鹤鸣想要有所作为也是一个悖论,不改土归流便更难有足够的赋税,而没有足够的粮赋便无法有足够的兵员去保障改土,甚至连本省的治安也难维持,实在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贵阳城北出城三里多便已是水西安家的于的则溪地,往南沿着都泥江更是各种小土司密布。前贵州巡抚郭子章‘贵州一线路外即苗穴’‘贼不窥吾路即窥吾城’的重话说出来也没过多少年,贵阳府实际上处于各路土司政权的包围之中这一事实正是本省汉官对于改土归流意见分歧巨大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都怕出事。土司豪族庄园密布黔中,让人时时不得安宁,张鹤鸣用兵以来每每大张旗鼓也有以助声势的意思在。
    王星平如今在贵阳小有名气,贵阳王氏这一辈最出挑的一个,论文学拜在了名士马文卿名下,又得本省提学的看重。论做事如今不仅撑起了王家的家业,之前的几次事情都透着心思和谋划,最重要的是年纪还不到十四。所以张鹤鸣下午在后衙见他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要知道学宫可就挨着府衙,学生们一传自然满城皆知。
    张鹤鸣与王星平说了些什么自然不得而知,但王星平要办铁冶,对外一直都说想要打造新式兵器甲胄,张鹤鸣估计是打仗打上了瘾,觉得这后生能为所用吧,再说王家在卫中颇有些人脉,也是示好武人的手段。不过若是真如这个王星平所言兴办铁冶是为了有补民生有助军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不看在与他族伯同年的份上杨鹤都觉得必要时可以帮上一把。
    …………
    从文昌阁下面挤过了熙熙攘攘入城贩鸡羊菜蔬的人群,出了武胜门再往东是原先平伐长官司的地盘,改土归流之后先是更名为平伐乡,后又并入了新贵县。
    靠着东门外的城厢是被编户为谷广里的一片民居,是新贵置县之后新辖下的十个里坊之一,顾凤鸣宠妾的外宅便是置办在此。
    一大早,顾二柜便被从小妾的床上急匆匆给叫了起来。
    “作什么?被疯狗撵起来了不成?”
    起床气尚未退去的顾凤鸣对着平日俯首帖耳的走狗一点都不气,这才什么时辰居然就找到这里来了,还真是让人败兴。
    张长庚吓得结结巴巴,“二、二柜……东家急切请你过去。”
    顾凤鸣觉得不对,这才慌忙更衣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
    “小人也不清楚,似乎是要问库中粮食的事情。”
    ‘难道走漏了风声不成?’
    这是顾凤鸣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可能,但又转念一想,中间并无什么疏漏,唯一担心的外甥何进当也不会轻易将私下卖粮的事情拿出去张扬。得罪了东家事小,私下卖粮给土司可是会惹到贵阳府的事情,他当知道轻重。
    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了再说。
    “东家现在在哪?”
    “已经在柜上了,还有王小六和那个丁得水陪着。”
    顾凤鸣心道既然人在柜上又似要说粮食的事情,说不得是昨日张鹤鸣跟他提了什么,这时节多半是找粮商筹粮,但如今市面上的米价都快涨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官府自不会来买,就算张鹤鸣愿意,府中别的官人也会拦下,总共就指望着库中那么点俸禄,还要不要人过了?
    但既然是巡抚相召,说不定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王星平拿不定主意才会来找自己商量。昨日当是见天晚城门已关,是以今日一早才匆匆找来,算起来时间张长庚当是城门一开便出来了。
    等到了福泰号柜上,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王星平的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半分焦烦的样子。
    “实在是对不住东家,路上给耽搁了。”
    顾凤鸣一边打着供一边迈进了门槛。
    “不妨事,其实是有一桩事情要与先生商量。”
    “是这样?东家差小六来说一声就好,哪里还用专程跑一趟。”
    “张抚军派下的差遣可不敢怠慢,还是我亲自与你商议的好。”
    顾凤鸣闻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心头也放松了下来,果然如自己所料是衙门的摊派下来了。
    官中向商户派差,这在大明是常有之事,但也不代表没有办法敷衍,顾凤鸣便是个有办法的。
    但他依然面色平静,打问起来,“不知张抚军昨日是如何对东家说的?”
    “只说近日将要用兵,想从我等粮商人处筹买一些军粮,尤望在我福泰号觅得大宗。”
    “筹买?”顾凤鸣一下抓住了关节,“有没有说府中肯给多少银子?”
    “说是四钱银一石,钱从卫城库中支领。”
    顾凤鸣闻言便啧啧笑了起来,“官中做的好买卖啊,四钱银子一石想在目下买米也亏张抚军有脸说。”
    “价钱给得的确是贱了些,有脸没脸官中也开了口,所以才找顾先生来商议。”
    顾凤鸣脑中一转,说不定眼下王星平真是有些乱了方寸,但见他面色又平静,心下也狐疑。要么是这少年养气功夫了得,要么就真是心头还憋着什么坏水没放,他在北边做下的事情可是传得很广。思来想去,顾凤鸣决定试上一试。
    此刻王星平也在观察着顾凤鸣,知道这位掌柜不是好相与,表面上和颜悦色,背地里干下的恶心事情却不少。昨日去府衙前他特意又找来丁得水查问了一番,还是待所有事情都彻底了解清楚了才去见的张鹤鸣,他又将自己的谋算和各种推演在心中梳理了一遍,觉得应该无甚大碍。
    既然都要放坏水,不如让顾凤鸣先来,毕竟长者为尊,再说也要给自家柜上的老喊尊一个惊喜。
    就听顾凤鸣似问似答,“东家的大伯与巡按杨御史似乎是同年。”
    “哦?顾先生想到了什么?”王星平闻言故作惊讶。
    “以我愚见杨按院一向是主抚的,并不愿加兵于土人,张抚军擅开边衅,如今又要与民争利,如果杨院部知道了此事想必会为贵的阳粮商说句公道话。”
    见王星平有些犹疑,顾凤鸣继续加大着说服的力度,若真是因此让王星平出头而使福泰号得罪了巡抚衙门,倒也有趣,说不定还给了自己一个进身之途,关键时刻给东家落井下石他顾凤鸣自问是下得去手的。
    但王星平却将话题岔到了另一边,“现在市面上的米价快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吧?”
    顾凤鸣觉得自己似乎又抓到了王星平的心思,道:“再过几天,就真要一两一石了。”
    然后便开始了自己的得意分析。
    “如今不比四、五月间还有一拨外省的夏粮上市,米价只会比春荒时更高,想要便宜粮食就该晚上半月用兵才是。”
    王星平知道张鹤鸣的想法,“等到秋收完了,各家土司手中也有了粮食,那时用兵就不便了。”
    “这倒也是,不过这价钱也忒低了些,一石米生生赔进去四、五钱银子。”
    “去年秋后收粮是三钱银子一石吧?”王星平看过账目,自然不会记错。
    “是倒是,可这一年来还有仓中的花销,这么些库子也都要花钱来养的。”
    “的确,我昨日查账,仓中的存粮还有一万多石吧。”
    七拐八弯王星平终于才说到了重点,而顾凤鸣显然又在少年的话术中重复了之前许多人对王星平犯下的错误,低估了这个年轻的商号主人。
    “是一万五千四百七十三石。”该显示精明的时候顾凤鸣不会敷衍,若是报出来的数字少了反倒让王星平起疑,谁知道他是真记不清还是装的?
    但顾凤鸣说完总觉得王星平话中有些不对,正待细想,却听王星平叹了起来。
    “这样算来就要少赚七千多两了。”
    “啊……”顾二柜一声恍然大悟的喊声才出来一半便给他自己生生憋了回去。
    ‘剧情不对啊’
    王星平觉得如果他能看穿顾凤鸣的想法,顾先生的脑子里现在多半就写着这句话,表情骗不了人。
    顾凤鸣强作镇静,“东、东家……你是说要将福泰号的所有存粮都卖给官中?”
    王星平好言相告,“我已与张抚军议定,将仓中的一万五千石存粮卖与他充作军粮。”
    顾凤鸣脸色一白,下面的话便有些听不清了。
    王星平却并不理会,仓中的存粮数目顾凤鸣自己说的,王小六和丁得水都是人证,柜上其他人除了张长庚这样的铁杆谁也不会帮忙敷衍,那剩下的事情便尽在王家少爷的掌控之中了。
    “此事关系重大,故而才找来顾先生商量,三日之后贵阳卫的军士便要来交割,这三日出不得半点差池。所以自今日起,炉工们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只都在仓房那边守着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