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朱代珍都处在一种兴奋的无以言表之中,其中的因由,一半是因为大家不时唱起的军歌,而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样一种行进的形式。
    和朱代珍一样,同舍的毛十八、张宗可和弥嘎达也是一样的兴奋,他们从未参加,也从未经历这样的行军。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在首长们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两路纵队朝着西边迤逦而行,一艘四百多吨的铁船就在他们右侧目光可及的海面上以6节的航速与队伍并排行进着,诞生于二十世纪的54渔船是目前经过海试后被认为最符合当前海上作战需求的一种水上舰艇,排水量刚好,最大航速12节也在可接受范围内,在上次的纳闽岛海战中表现出色,让这几艘中古渔船在穿越者中声名大噪。
    这样的行军在朱代珍看来,不光新奇,更是奢侈,计划的行军需要两天,这在本地已经算是极快了,需知婆罗洲几乎没有像样的道路,沿海的所谓‘道路’不过是土人的先民靠着双脚趟出,即便如此,此地的交通多还是依靠硬制帆船,陆上的牛车既笨重也不经济,现在还好,等再过两个月进入雨季,就会更加泥泞不堪。
    朱代珍是三代的土生汉人,其祖父是自万历初便迁居南洋的,是以汉话说得还算不错,只是家贫,本地又无可靠的塾师,故而并未开蒙。但小孩子本就聪明,又兼精力旺盛。朱代珍不仅体力好,出操做得好,样样功课成绩也都靠前,虽然目前不过是些基本的识字扫盲和自然常识的课程,但对于本位面已经十多岁的半大小孩,还是有些晦涩的。
    能够样样冒尖,倒也不光是靠着聪明,更多还要用功。每天晚上熄灯之后就着营区路灯看书的总有那么几个,和朱代珍同在八班一舍的学兵占了一半。
    今天是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这让少年们很是兴奋了一阵,只是这股兴奋没有持续多久便被闷热的海风给吹散了,朱大钊试了试自己的作训服,已经浸出了微湿的汗水。
    “原地休息,准备午饭。”他大声命令道,熊太白听到后便从怀中掏出一支xin hao笔朝着海面挥舞起来。
    接到xin hao的巡船迅速开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朝着岸边靠拢。
    少年们熟练的跑向海边,接过跳板搭好,便有人从船上将热气腾腾的午餐用铁桶提到了岸上。
    随身背包和wu qi已经被放在一处收拢,行军的wu qi不过是普通的藤牌和长枪、kan dao,真正需要应战的重装备则都在‘军舰’上,头一回带着自己的学生们出来野战,朱大钊并非没有顾虑,辎重太多反而失了锻炼队伍的本意。只有几位首长手中拿着火铳,但学兵们心头并无一丝不安,即便只是铁枪和kan dao,比起他们在婆罗洲见过的所有兵器都要精良,那单手的藤牌更是包了整整一面的铁皮,在此地实在可以形容为豪奢。更重要的是每个学兵都穿着合脚的皮鞋,这也是个稀罕物件,脚上的皮鞋,腰上的皮带,还有腰间背着的铁皮水壶上面的皮吊带,全都是首长们招募城中皮匠们照着大宋形制赶工出来,用的都是上好的头层黄牛皮。本地水牛好找,水牛皮自然也不少,但是黄牛可就从不多见,首长们在这些细节上倒是用心,不过学兵们自也受用,有了这全套的行头,小半日的行军走下来,比起平日似乎还要轻省许多。
    学兵们很快列好了三列纵队,排在一字摆开的三个铁桶跟前。行军在外,便没有了那份仔细,将饭盒取而代之的是大号搪瓷饭盅,一个把手提着倒也方便,带叉头的勺子比起筷子则更加适合行军的兵粮。
    混合军粮是精心调制的半流质食物,经过各种现代调味工序处理的糊糊,刚一端上岸来便已经弥漫出一阵经久不散的浓香,在场的少年们无份年龄种族,刹时便被这样的味道完全吸引,不觉食指大动。
    “排好队,不要急,人人都有。”熊太白帮衬着一边敲着铁桶一边吆喝。
    但显然朱大钊的话更有威慑,“全体都有,列队打饭,哄抢的军法从事。”
    方才的一阵骚动紧随着朱大钊的话语偃旗息鼓,不过是瞬息功夫,除了海浪的起伏和海鸟的长鸣,这一处的海岸便不复方才的喧腾。学兵们开始按着顺序仔细打好自己的那一份,然后迅速的消失在队伍的后面,他们要找到熟悉的同伴,赶紧吃掉这一盅,香美的味道让每个人都不会怀疑自己还需要至少再打一次或者两次,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不一定够用。
    “原地用餐休息一个小时,一小时后准时出发,今天日落前必须赶到宿营地。”
    下达完命令,朱大钊便开始了他的巡视,自从开始带队伍,他从来都是最后随便吃上一点。
    汤和生主持后勤大计,作为第一次有计划的‘远征’,此时他就站在铁桶旁边,盯着下面打饭的学兵,甲种军粮的试吃效果相当喜人,即便只以二十一世纪的食品加工技术,也足以调制出本时空无法比拟的美味,而其材料实在是廉价得可以,都是从海货中提取出来,尤其是吃鱼剩下的鱼骨等物,加上淀粉,实在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与学兵们的狼吞虎咽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段时间海警开始在八甲湾及北婆罗洲近海巡防,为了加强对渔民疍户的控制,也开始对他们进行征税,渔获的五分之一要上交给设在思礼港的渔业局,当然,如此做并非全无好处,原本横行此地的大小港主也就没了生意,依靠着盘剥疍户能够有个好身家的港主们本还想要反抗,但想想如今城中的那一位,便都没了生气,对于渔民而言,五分之一的渔税实在不算太重,以往交的只会更多,还没有保障,宋人来了后,至少是收钱办事,短短一个月来,剿灭的小股海匪又有四五股,文莱附近海域,已经不再敢有海匪过来了。
    汤和生听朱大钊说,目前思礼港正在半强制的招募疍民子弟,南洋水师学堂的最终选址也基本在港中定了下来,水师学堂成立后,和如今的陆军讲武堂就真成了大宋军校的双壁。当前要在南洋打开局面,无非经济、政治、军事上的手段,而最容易打开局面的显然还要数军事,故而军队的建设政事堂从来都不会怠慢。
    朱大钊已经和所有学兵们都非常熟悉,看着这些十来岁的少年,朱大钊的脸上熠熠生辉,一个月的相处,每个人他都已经认识。第一次带队出来,他对这些学生们格外关怀,一路走下去,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学兵们看到首长到了,纷纷起身。
    “校长。”众人异口同声,不知是哪一个多事的首长编排,朱大钊的这个称呼便在学员中传开了。
    “坐下吃饭。”专门叫了熊太白和史布兰跟来可不是为了看他朱某人在学兵中作威福的,再说若是被传回政事堂中,难免不会有人给他上眼药,虽然大家在战略目标上没有分歧,更不会有人扯后腿,但觊觎他军校位置,想要亲自担当以华夏之剑为华夏之犁行征服之事而垂范万代的,无论在政事堂,还是在元老院中,都不乏其人。
    “你们八班一舍的原来躲到最后来了。”朱大钊呵呵笑道,不似官长,倒像是老友一般。
    为了更好的教授学兵们专业技能,在当前学员尚不多的情况下,元老院共议采取了小班制,以六人为一舍,五舍为一班,讲武堂二百四十名学兵共分了八班,这次出来的一百多人都是挑选过的,尚有些或是成绩优异或是尚待雕磨的被留守了下来。而普通寄宿学校根据学习成绩行的三舍法则还没有在军校系统内使用,毕竟军校培养出来的军人第一要务是服从,第二是能打,成绩好不好只在日后晋升,但此时‘从龙’的少年,以后的军功定然少不了,哪里需要靠识文断字来晋升?故而枢密院的意思也是不要搞得太过制度化,还是灵活一些为好。
    朱代珍站得笔挺,“校长好,请校长训示。”
    若论服从命令,这一届学兵中,朱代珍的表现绝对是顶尖的,虽然有着同姓的一点荣耀,但更多的还是他打心眼里信服朱首长,无论是做人的道理,还是当兵的技能,朱大钊都能让学兵们对他的德行学识五体投地。
    听祖辈说,在大明,当兵都是贱籍,这话虽然并不合大明体制,兵民户之间也没有贵贱之分,但当兵的穷困,是自武宗后明明白白的事实,而且在科举等事上也多有限制,进用之途遂绝,自然没人愿意高看。
    换到这婆罗洲也是一般,虽然也有所谓武士,但那毕竟是少数,再除却那等雇佣的汉人、倭寇和红夷,剩下的多数兵士则多是奴隶充任,实在说不上地位多么高崇,用首长话说,不过炮灰而已,而且上次在毛拉地的一战,他也听早进了军校的前辈学长们闲谈时提起过,那一等部族的奴兵在首长们的长枪巨炮下,也确实化作了炮灰,真正字面的意思,并无半分夸怖。
    看着学生们对朱大钊敬畏的眼神,熊太白心中倒是有些羡慕,朱大钊却不为所动。
    “今日的饭食可还满意?”
    朱代珍先是一愣,没想到首长居然关心起饭食,但马上又想起平日上课时听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首长们用兵向来是看重后勤保障的。
    “报告校长,今日的饭食很好。”
    “平时可有肉。”平时食堂里三餐都有荤食,即便是早餐,也都有肉臊或是鸡蛋的,虽然今天的甲种口粮一样有各种海鲜内容,但毕竟都是打碎成粉的,添进糊糊里,连个渣都见不到。
    似乎是要强调自己对元老们的信心,朱代珍镇重说道:“再说这只是行军,熊首长不是也说了,见仗前还有犒劳么。”
    朱大钊闻言对着熊太白斜了一眼,心说不就是准备了些午餐肉么,至于你一个堂堂首长这么在学员面前得瑟?熊太白也觉尴尬,只把脸转向一边,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为学员准备的午餐肉罐头全部放在船上,本来是打算到了丹绒玛雅外立好了营地后再分发给每人一罐作为战前加餐的。
    看着熊首长的表情,任朱代珍再是老实,也能察觉到说错了话,正不知如何接下去,却听道旁小丘的林中传来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那声音却是土语。
    朱大钊也是一惊,莫非被那群土人埋伏了?这里隔着丹绒玛雅可还有近三十里,就算他们知道大军要来讨伐的消息,也来不了这么快才是?何况消息是怎么传到他们寨子里的?理智让朱大钊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旁边的毛十八却正正然道:“是弥嘎达,他方才是去林子里便溺去了。”
    不过能听得出声音,就能证明还是自己人,只是这弥嘎达来军校有些日子了,汉话也是精进不少,突然说起土语,又是如此的声嘶力竭般嚎叫,显然是遇上什么事情,道旁林子密,又是小坡,朱大钊也不敢造次。
    只是不到十秒钟的功夫,便见那弥嘎达琅琅锵锵从林中冲出,一路朝着坡下滚了下来。
    也就在同时,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声长啸顿时让所有人明白了过来。
    “全体警戒……前排上盾牌……长枪列阵。”一叠声的命令连珠般从朱大钊口中发出。
    弥嘎达也终于连滚带爬的喊出了一句汉话。
    “老……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