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里不对,王星平也说不上来,不过有一个关键确实不可忽略。
    最不对的就不对在这粮食上。
    上万石的粮食,那是数十万斤,以寻常的牛车来拉,也得几十辆才能装完。
    可自己随父亲一路南下,并没见有什么大车随行,若说没有粮食,那银子又到哪去了?这里面透着说不通,有一个人却是关键——崔八。
    崔八大名崔臣镐,是遵义府有名的南北经济,后来曾听衙门中负责办案的吏员说起,这一回播州那边的崔八因为往日里曾向白马硐的马黑妹透露过各处商贾的行止情状,也被牵连进了案子。
    但却又有一个问题,那播州是四川地界,川黔两省素来不和,是以这次他也只吃了些挂落,并未伤筋动骨。
    严格说来,商人的信息也不是什么军国秘要,没什么说不得的,若是得罪了人,一个‘诱人为盗’的罪名能靠得上,但若是有人回护,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而在播州,崔八显然属于后者。
    再仔细想来,若不是因为有利可图,那崔八何以专门又差人辇上重庆?这米价说出来,哪家商号都是争着要的,何必费这力气专等自家,播州能出得起这价的商户一只手可数不完。
    一切也只有在播州才能查问明白……
    …………
    一桌的鸡鸭鱼菜还有特产的糯食摆了七、八碟,在如今大明的席面上并不算得多丰盛,只是王家家风向来不尚奢侈,王老爷在生活上从来讲究的也是惜福养生之道。
    这样的一桌就是今晚为女儿和姑爷接风的晚席,萧氏自己礼佛,可却从不碍着家人吃荤,说是接风,桌上可也有从北门桥旁的赵家杂食铺买来的卤猪蹄,以往这都是王星平的最爱。
    吃过了饭,又在偏厅用茶说话,与女儿有两年未见,萧氏便拉着王若曦坐下,闲聊起这次没有跟来的两个外孙。
    王若曦喜好茶道,只是重庆府城建在山地,少有能打井的地方,江水也浑浊。
    平日都是买水喝,难得回来娘家,城中就有通着南明江的府河水,家中更有清冽的水井。
    这水质比起重庆城中,确是好了太多,也有了兴致,在厅中就着春夜的凉风,点起茶来。
    家中四人加上几个仆役和伴当小六、养娘趣儿如今也都聚在了一处。
    王星平一边饮茶,一边就听着母亲唠叨起来,差点一口没忍住又给呛到。
    “方才听小六说,州里的提学老爷要荐我儿入马进士门下?”萧氏将一刻钟前从王小六那里听来的话又对着王星平问了一遍,王家的饭桌上可没有食不语的规矩。
    当着母亲的面,可就只能老老实实作答。
    “张先生是这么说的,不过听说马先生也还有些时日才到家。儿子打算过了清明,请族叔陪同,再加倍准备下束脩去拜师。”
    束脩也即是脩金,是给先生的礼仪,给多给少看心情,但凡给家中请西席的却没有吝啬的道理,为了儿子的前途,砸锅卖铁的多有。
    虽然以进士之尊,马文卿未必会要,但该有的奉承却是不能少,这是一种态度。
    萧氏心中快慰,道:“我儿出息了,等他日有了功名,也就能撑起门楣了。”
    王小六又在旁边插嘴道:“奶奶不是知道,如今少爷早已撑起门楣了。”
    一群人又是一阵欢笑,王星平跟着笑了几声,又道:“不过儿子尚未学习八股制艺,张先生说荐我去阳明书院的事儿子倒还不急,容先向马先生请教过后不迟。”
    “这样最妥帖。”萧氏听了心中越发的安心,儿子出去一趟,说话做事已经如脱胎换骨一般。
    只是想到这一节,又不免叹气。
    “阿母叹什么气?”
    “我是在可惜。”
    “可惜什么?”
    “原本马老爷的弟弟,就是讳明卿的,他家的幺女巧妹年纪与我儿相当,品貌也不差,可惜你爹的事情,估计是等不到了。他哥哥还是贡士,要不是家中谨慎,原本也应是进士的,门第也是没得说,多少婆子踏破了门槛。”
    王星平守制三年,三年中当然不能谈婚论嫁,就算仅以二十五个月来算,也要两年多,两年多的时间。正当年的士宦人家女儿许配他人的可能性当是很大的,再说对于见都没见过的什么巧妹他也没什么兴趣。
    若是要他选,清丽可爱的趣儿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是以此时的礼法,当不得正妻。而且,年纪也还太小了点。
    不过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况且两年之后,还有科举这个挡箭牌,只要自己愿意,再拖上个三五年也是可以的,毕竟自己现在的这副身体才不过十三岁,正经顶用不顶用他也不敢打包票。
    相较而言,反而是阿母口中可惜不是进士的那位让他更感兴趣。
    “是讳士英的那位么?”
    萧母笑道,“还能是谁。”
    马士英这个名字在王星平的记忆中并不陌生,马明卿的这个幺子比他老子在贵阳府的读书人中还要有名些。
    一是刚刚二十岁的年纪就中了举人,在贵州来说就算是小的了。
    二是去年参加会试时得排前列,只等殿试完金榜题名,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考中了‘贡士’,是以消息传回时,马氏一门举族欢喜,马家祖宅可是连‘连升坊’的牌坊都准备好要立在门口了。
    按照科场规矩,省试定去留,殿试分高下,通过了会试(注:也作省试,即礼部试),那这进士的头衔就已经是十拿九稳,殿试时若没有大不敬的罪过,考官绝不至于黜落。
    可万万没有想到却又生出了一场风波。
    原来万历四十四年戊辰科会试,得中会元的是吴江县举子沈同和。
    但此榜一出,京城上下忿然。
    那沈同和是时任右副都御史的沈季文的儿子,素来依仗家世不务学业,以至目不知书,下笔不能成文。
    乡试时便有传言其系以重金聘得善写小字的能人,将考题内容写作小册带入考场zuo bi得以中举。
    会试时的同乡赵鸣阳与沈同和为姻亲,赵鸣阳的才学颇有名气,因此沈同和出面hui lu考官,在考场中将两人号房相邻,沈同和的考卷全都出自赵鸣阳之手。
    最后发榜,沈同和名列会试第一,得中会元,赵鸣阳也名列第六,传言一出,在京中的各地举子中舆论大哗。
    随即礼科给事中姚永济、户部巡漕御史朱阶以沈同和目不识丁,其考卷出自赵鸣阳之手为由,请神宗命礼部会同科道进行复试。
    礼部侍郎何宗彦也以流言日烦为由建议必须复试,皇帝于是乃命礼部会同科道进行复试。
    礼部复试后,回奏沈同和文理荒悖,朝廷便断了将其发配边疆,助沈同和舞弊的赵鸣阳也被同时杖责除名,永不叙用。
    虽然此事与马士英无涉,但其父马明卿却‘恐其少不任吏,与俱归,读书讲求身世之事,以老其才。’便没有让马士英参加殿试。时年马士英已经二十五岁,少不任吏的说法其实有些勉强,在王星平看来还是马父谨慎,毕竟京城闹出了偌大的风波,先拿个贡士的资格回乡更为实际,反正在民间贡士也就等同于进士了,再等三年而已,又不是等不起。
    这其三嘛,都说这马士英乃是马家的螟蛉之子,并非马家亲生,是五岁上时被一槟榔商人从广西带来过继到的马家,而那商人原本也非马士英生父。
    那马明卿本已有三个儿子,却又过继了这一个,原因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倒是听说此子非凡,北门外孙瞎子曾经给算过一卦,说今后要入阁拜相,虽然只是笑谈,也未必不是为这因由。
    因为这三桩奇事抑或传闻,这位马家小一辈的青年才俊,在郡中名声颇大。
    是以王星平也有兴趣打问。
    一堆人作一处吃茶闲话,直到夜深……
    …………
    次日却是鸡鸣即起,王星平便听见隔壁一大早的嘈杂,想来府城中的人不少已经到了,却只是小半,更多的人还在城郊,要待城门开后才能进来。
    今日王星平与众人道路相反,他要趁着清明前出趟城,家中有姐姐、姐夫在,自也放心。
    昨夜已经与王若曦交代下了,是以早早的洗漱好,也没再招呼,便和王小六出了府向朝京门去。
    从hou men出来,一路过了小十字,一条大道笔直,都铺上了青石板,用水洒扫一遍后,倒也干净整洁了许多。
    快步走了一刻多,便在朝京门外找见了叶家的小五、小七,还有左太山。
    三个小子都是纯良的性子,又年轻,昨天让叶大柜交代下他们跟着自己出外办事,果然早早便在这里候着,见了王星平,一起过来见礼。
    “见过少爷。”
    “不用如此气,你们都吃过饭了么?”
    寻常下力的伙计一日都是两顿,晌午一顿,晚上一顿,因为吃得早,一般也都早早的睡下了。
    今日却是起了个大早,还没搭话,便被带到了旁边一间棚子中,却是个小饭摊,一个阿嫂在棚子里面卖些春卷、米团和炸好的糯食之类,胡乱点了些,便摆上了一桌。
    推让了一番,三个小子也便不再扭捏,大口吃喝起来。
    吃过了饭食,才见一队寻城的官军自六洞桥那边过来,与守门的贵阳卫军士验过了官防,又办好了交接,那主管的吏员才慢悠悠进了门洞,上前去撕开城门上的用印封条。
    放下了门杠,众人一起用力,城门总算是开了。
    “起身。”
    王星平一声喊,数出一颗称过的五分碎银放在桌上,便在几个小子簇拥下快步向城门走去。
    朝京门的瓮城不似北边柔远门,因着有南明江拱卫,是以不像北门将瓮城城门开在一边。
    进了瓮城,一个对穿便穿出城外,此时城外厢关两旁的铺子也都早开了,来送货的农民和商人挤作一处,食店中、码头上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进城的好歹要做做样子盘查,出城却是不必,何况这位富家公子模样的,还跟着几个伴当。
    王小六走在打头,难得的畅快,往江面上看过一眼,便对着后头众人道:“我说什么,快看东面。”
    一众人应声转头,就见半轮红日正从远处山后升起,光芒射透了朵朵稠云。
    从朝京门外静静流过的南明江在东方目光所及处拐了一个大湾,那湾口激流的对岸上正有一处楼阁,三层琉璃翠瓦,在朝阳的光芒中亦浓亦淡。
    “甲秀楼。”王星平却似能看清那远处楼阁匾额上的文字一般。
    王小六心中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也是看着景致好看而已才多了句嘴,今日少爷倒是感慨得很,就听少爷又没头没脑的吐出来一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身后旋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