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四哥,这可是喒佰贰堡从来没有过的大捷啊。”说这话的是廖四,此一番带着大队在后面阻击的有他,算是功劳大的。
    “等明日天放亮了好生清点一番,这斩首得有五六十了。”马忠说话保守,趁夜跑掉的总是有的。
    “跑掉的怎么办?”
    “今夜这起子贼人当没胆再回白马硐了,明日一早就带一队人去抄了狗日的老窝。”
    薛六路上便把汪管事好生料理了一番,虽然汪管事交代出来的都是别人家的阴私,自己摘得干净,只担了个为贼所挟的罪过,好歹做下的事情都出不了白马硐,加之杨保儿出来匆忙,又带着硐中大部男丁,那薛六出来时更是着了个激灵的一直盯着,纵然今夜真能听得消息走脱几个,财货却是别想随便运走。
    “还是五弟,大仇得报。”王忠德还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一回也是冒着风险,回过头来想想,便是从莫名对这少年的信任开始一步步跟着这位同族小弟的计划走到了今日。若是一开始王星平就说要王四哥帮他将白马硐与马鬃部灭了,恐怕王忠德也是不敢。
    “可惜放跑了罪魁。”
    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王星平的突然消失和出现,总共也不到半个时辰,收回了射出的弩箭,藏好了仇人的尸体,照着侦察兵的标准科目一步步做下来,王星平自信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他希望把自己隐藏在幕后,锋芒太露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还有很多事情是不可明说的。
    交还了借来的小弩,拍净了身上的尘土,没有留下一点破绽,甚至连血都没有粘上一滴,对于佰贰堡的军士们,不过是少了几个斩首功罢了,放在平日当能争破头的,但目下各位弟兄却还是一团和气,谁会在意这些?
    …………
    仔细算来,自入春以来,贵州府地面上已是多少日子没有下过一场雨了,没想到却应在了春龙节上。
    过了乌江关往南,沿途的军寨府司,今日都在忙着拜神祭祀,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军民人等摆出米糕米饭,在城外的土地庙焚香祭告,祈祷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放眼黔北各处,却只有一家寨子异于他处,全无半点节日应有的喜庆。
    昨夜一番战后,杨竿儿领着的一队人马和薛六一起,连夜就赶到了白马硐,也不喊话,只是盯住了通往寨子的各处道路,以防有人走脱。到了第二天一早,王忠德的大队一到,将杨保儿的人头高高挑在枪头,对着墙上一阵乱箭,轻而易举便撞开了寨门,百十来户的寨子剩下的俱是老弱,若是遇到别的寨子来厮杀,还能抵挡得住,可当面对的是昨夜才打了胜仗的官军,不消片刻,便放弃了。
    有阿助带路,很快便将白马硐的局面控制下来。
    清点好的人头被整整齐齐的码在硐子后面的场坝上,场坝的另一面是被赶在一起的人群,跟在王星平身边的杨大眼神闪烁,躲避着来自硐民们仇恨的视线,他在此次事情中是首告,这一番功劳一早便被廖四带着几人在硐子里好生的宣扬了一番,连着他的浑家也一并没有被看管起来。
    “阿助,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王忠德漫不经心的一句,正是阿助等待了一夜的话,只要话一出口,那自家的性命多半就被保下了,想想也是,杨保儿和自家哥哥都死了,汪管事现在早已半死不说,更不指望他能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毕竟跟杨保儿走得太近,昨夜里又是当的丑角。只有自己,有血仇,有把柄,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法回头,硐子里被杀和跑进林子里失踪的,总计是七十六口,土民们不敢找官军报复,却都把仇记载了阿助的头上。方才场坝上的眼神就如要吃了自己一般,可想若是王忠德带着人一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听了总爷问话,赶紧接上话头大声喊到:“你们都听清了,杨保儿勾结红苗作反,在官道上截杀商民,如今已经被官军剿灭,那脑袋你们需都认得。”说着右手一扬,插在旗杆上的人头被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看得不甚分明,却如正注视这边一般。
    阿助愣了一下,眼神赶紧躲开一边,继续道:“这场坝上摆着的都是附逆的贼人,也都是我硐子里人,虽然不合被杨保儿蒙骗,但总爷打了包票,不会祸及妻儿,只要你们将历来掠来的人口和贼赃交出,既往不咎。”
    又等了半刻,见无人答话,阿助生怕恼了王忠德,恶了自家,只得亲自点名。
    “何阿大,别以为没见着你儿子,他就逃过了,平日里硐子中谁不知道他是杨保儿的亲近之人,做下的好事多少人都看着。”何老大的儿子何三荃是杨保儿平日里的亲近护卫,从汪管事那里审得,当日对他哥哥下手的便有这一个,今日既然官军要对硐子清洗,他阿助要在中间公报私仇,只要做得不过分,王忠德也不会多说。
    只是这边的何阿大结结巴巴,尚未分辨,先前带着汪管事出去的薛六便折了回来,嘴上都带着笑,不是起到了‘贼赃’还会是什么。
    薛六走上前来,对着王忠德一拱手,语带笑意道:“四哥,姓汪的果然知道底细,照着提点,弟兄们在杨家大屋的后院地下挖出了窖藏的银钱,十两一锭的银锞子装了足有二十多坛,还有黄金三百两,铜钱铁钱无算,其他珍玩器物都还没来得及查点。”
    而此时场坝边上的一座阁楼上,王星平正在皱着眉头,廖四和他带着人去了阿寄家中,银子没抄出多少,倒是在阁楼上救起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堵在嘴上的抹布已经被取下,但少女手上的链子因着没有趁手的家伙还没有弄断。
    女子一直被关在楼上,自阿寄被杀到今日,快要三天了,三天未进水食,却还留得一条命在,实在不能说命不大。方才王星平喂过少女一回水,杨大的浑家现在也在旁边伺候,米粥都是为祭神特别预备下的,却是派上了用场。扬大的浑家二娘边喂边唠叨:“真是作孽。”虽然这女人平日里泼辣得很,但若说这白马硐中有好人,那杨大夫妻当是可以漏掉的两个,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也知道些硐子里族人在外做下的浑事,但真似这等sha ren越货,截带人口,却是这一回才亲眼所见,没想到就在自家眼皮底下,实在震撼不小,想及此处,因为自家老公无意的一句对硐子里的愧疚也就少了几分,连带着丈夫宝武的形象也高大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王星平第三次问话,少女还是不答,再看看少女手臂上一道道早已结痂的刀痕,不知在这里被折磨了多少时日了。同样被掳掠的男女在马鬃部的寨子中还找到几个,但都是一见了官军便开始哭告,也有央求着要回家的,却不似这女子如此木纳。
    王星平想想,便不再纠结于此,只是嘴角带笑,好歹救了下来,日后的事情总有办法,看少女皮肤白皙,似又颇有些姿色,倒是让王星平想要留她一留了。
    …………
    时间过得飞快,半个月前的那一场厮杀在黔北混乱的局面中并没有引起太久的关注,一个部族被灭了族,一个硐子没了头人,对于大明这样的泱泱大国,算不得什么,即便对于整个贵州,也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一点插曲,甚至在以十万计的生番中,都抵不过一两日的谈资。那百多颗斩首,在众多官员的分润下,也就不再觉得显眼起来。抵抄中那一番截断官道的说辞,不过成了巡抚衙门向朝廷继续叫苦的一桩证据罢了。
    阿助虽然要代兄受过,但此番表现足够抵偿罪责,是以得王忠德保下,只有汪管事被下在狱中,其余各家,罚没了家财,也老实了不少。王忠德此番立此功劳,照常理连升三级都是寻常,不过钱千总也不嫉妒,毕竟每桩功劳,也有他的一份,自是人人欢喜不表。
    …………
    春分刚过,王家巷中的一处宅院深处,家中主母的卧房中香烟缭绕,妇人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表明主家尚在斩衰之期(注:家主大丧),早间起来,王星平正在给母亲萧氏请安,那萧氏刚去外间灵位前又上了一回香,黯然神伤,道:“再几日便是清明,我这边都已叫家人准备下来,当要好生祭一祭你父亲,昨日大姐也有书信来,还是拗不过她,总要回来一趟还好。”
    “播州那边如今可不太平,姐姐如何这般使性子。”
    “说是你姐夫也要一起,大姐从来就是这般脾气,若叫外人说她不孝,如何肯听,定然是要回来的.你也不要担心,书信上说这一回是跟着重庆府往贵阳运粮的马队一起,总有上百人的队伍,又是官面上的,当不会有逮人打主意。”
    王星平的姐姐王星彩,年方十九,早前嫁在重庆府,姐夫蹇守智家中也是当地大族,夫家虽然诗书传家,却也做的是南北货生意。
    先前王来廷暴死,家中无人主持,一应事务都是王星平帮着母亲料理,姐姐那边只是报丧,却并没有等到人回来再下葬,过了头七便找了城外普济寺的和尚来做了场法事。依本朝制度,出嫁女子不必为父服丧,加之道路不靖,王老爷也是在这路上没的,女儿不必马上回来奔丧也能搪塞。可王家大女却是个硬脾气,播州到贵阳的道路,走过多少回了,父亲去年来重庆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却不想出了这一回的事,听了报丧的将事情说明白,马上便要赶来,还是丈夫好歹拦住,托了重庆府中熟识的吏目,与运粮的大队一同上路,又写来书信说明。
    说起清明安排,萧氏又叮嘱起来:“说起来,小六这一回也是辛苦,他爹也没了,清明上你也一并去上柱香,具些酒礼送去,好歹尽尽人事。”
    “儿子省得,也早就备下了。”
    见儿子懂事,萧氏心中宽慰。其实那日夜袭马鬃部,早间王小六便追了过来,原本还因为当日逃回的事有所愧疚,但王星平当面安慰了一番,说得王小六感激涕零,后又馈赠了顾指挥的亲信不少银钱,俱各欢喜,那王小六原本是跟着王星平长大的,如何不知少爷脾气,没想经历了这一回,虽然还是爱使性子,但却更多了几分沉毅稳健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又当真惩治了蛮部和奸人,对自家少爷更是钦佩得紧,回来对主母提起,也让萧氏颇觉欣慰。
    “你大伯家中,也要去见礼。”
    此一回事了,免不了地方上看了王进士家面子,王命德居中也出力不少,虽然前几日已经登门谢过,但清明祭祖,意义自然不同,而且自上一会见面,王命德便对王星平颇为欣赏,有意要在族中栽培。
    说过了这些,萧氏又道:“如今地方不太平,我一个妇道人家,终是不好撑起门面,现今幸而还有族中做主。我儿当要好生发奋,学着你族伯一般有个正经出生,总是一个出路,这一份家业好歹还要交给你扛。”
    “儿子理会得,自回来后也歇息了几日,今日正是要与母亲商议。”自来这一世经历种种,王星平如何不知读书做官的好处,这一番若不是自家父亲的身份和族中的支持,能不能好生解决也是二说,就说自家的那些手段,没有个奢遮的好背景,也是个寸步难行。不过读书归读书,现实问题同样重要,毕竟新近丧父,要守制三年,就算自己是神童,也要三年服满后才有资格参加科考,如今倒是要勉力将家业维持好才是。
    又理了理思路,王星平才郑重的对母亲说道:“功课儿子当不会放下,好歹还有几年,只是家中产业需得主持,儿子今日正要请阿母将家中情形说给我听。”去年刚举行了会试,而两年后的下一科,虽然自己已经服完丧(注:明代士人服丧期间不得参加科举,而一般所谓守孝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五个月,也即第三年只守头一个月即可,也有守到二十七个月的,却是不必守满三年),但却是参加不了的,己未年(注:如果年号不变的话,当是万历四十七年,也即是两年以后)的会试虽然是在二月以后,自己正好服满,但是在那之前,还需得通过头一年的乡试,而要参加乡试,又要通过今年的县试、府试以及院试。是以从时间上来讲,便只有着落在五年后的那一科上,不过好在时间多有,守孝期间,只说不能科举,却没听说不让读书的。再说,王星平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