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像是倾泻的流水。
  谢重姒瞄了眼就移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
  宣珏消化着话里信息,对谢重姒道:“殿下,我的外袍呢?”
  见谢重姒挑眉疑惑,宣珏解释:“里头有个香囊,劳烦拿给我一下——就是你砸我的那个。”
  那夜人多吵嚷,谢重姒又不可能扯开嗓子嚎,便从一旁小歌姬那里顺了个护佑平安的香囊,借此提醒宣珏让他回头。
  “啊我看看,你的外衣洗净晾晒后,大娘就替我收叠了。”谢重姒向一旁木塌走去,抱起递给宣珏,“你要这个干什么?”
  宣珏接过:“多谢。里头有药。”
  他翻找后拿出香囊,打开,浸水之后的草药香味更淡,挑拣分成四份。
  谢重姒了然。精通医术的人醒来,她这个二流子就不献丑了。
  她拿起简易的药碾放在床旁,对宣珏道:“还需要什么吗?我还是要去附近山头逛逛。有短缺的药草,我捎回来——不过你先得跟我描述下那玩意长啥样,别采回几株毒药了。”
  宣珏略一思忖,报出几种药草名和样貌,察觉到屋内仿若少了点什么,环顾四周,问道:“锦官呢?”
  谢重姒随口道:“哦锦官啊,在卖艺……啊不,在养家糊口。”
  宣珏:“……?”
  谢重姒严肃起来:“咱俩一天伙食,最多二钱。锦官只吃鲜肉,嘴刁钻挑剔,之前在扬州,一天得吃干净五两。事发突然,我身上没带够银票,只有五两碎银。养不活它。”
  宣珏:“……”
  宣珏迟疑:“……殿下身上没有别的值钱之物吗?”
  谢重姒指着她的护腕道:“玄铁打造,浮纹精致。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勉强能卖个一百两——当然,有价无市,又沉又硬,专门为了立鹰打造的,估计没人愿意做这冤大头出钱买。卖给戚文澜这种武痴,他都不会要。”
  她目光落到宣珏身上,逡巡片刻,挑剔地憋出一句:“你……还不如我呢。”
  开始后悔没把宣珏那紫玉琉璃冠给他束上,好歹能卖几个钱啊!
  宣珏:“…………”
  难得见这位富贵不愁的主儿,竟操心起生计来,新鲜得很,宣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准备开口,就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嗓音粗犷:“哎阿肆啊,你这鹰准头不错啊,王猎户说多亏了它,今儿打到了只野猪。”
  应和他的话般,一道邀功的鹰鸣随之响起,锦官兴奋地从屋外窜进,就要撒疯地绕着谢重姒转圈。
  忽然它觉得哪里不对劲,往床上一瞥,顿时收起翅膀,老老实实地立在谢重姒护腕之上。
  分外乖巧。
  “嘿嘿,给咱家也分了十来斤腿肉,这一个月是不用愁了。”老柴夫年逾五十,但身体硬朗,一开口也中气十足,忽然,他瞪大眼道,“哎你哥醒啦?”
  谢重姒和鹰一起,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嗯对的王伯。下午进山我和你一道吧?锦官还得自己打猎填肚子,否则一顿就能把你那十斤肉都吃光啦!”
  谢重姒对于长辈,撒娇耍痴非常有一手,只要她愿意,基本没有不喜欢她的长者。
  王伯乐呵呵地笑着应了,又和宣珏寒暄几句,询问了下伤况,负手在背离开了。
  宣珏皱了皱眉。
  谢重姒见状,问:“应该没异样吧?”
  宣珏摇头,却道:“未有异样。但最多五天,我们就得离开。不宜久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谢重姒这只鹰,实在太惹眼了。
  锦官接到宣珏投过来的目光,僵直挺立,谢重姒没忍住笑道:“锦官真的怕你。行,那这几天我多准备点药草,五天后走。”
  傍晚,谢重姒和进山砍柴的王伯一道归来,她背的竹篓里有两只兔子,一只小松鼠,还有三四条奄奄一息的蛇。大半都归了锦官,一只兔子给王大娘做晚饭,还有一条蛇,谢重姒让王大娘炖了蛇汤,清热败火,端给宣珏。
  再把耳草、地榆、紫草等几味草药搁在柜上,道:“虎杖未寻到,明日再去北边找找。”
  宣珏烧伤的部位其实不多,后背和小腿。但都是极易牵扯到肌理的地儿。
  后背会给抬臂伸胳膊带来影响,而小腿则使寻常走路都变得困难。
  所以他极少活动,等第三天晚上,他觉得疼痛差不多能忍耐了,对谢重姒道:“殿下,你来睡床吧。”
  没有同处一屋,金枝玉叶挤在冷硬的木塌入睡,他好吃好喝地躺在床铺上的道理。
  谢重姒双手枕首,正躺在榻上,侧着头看窗外星星。
  算了算日子,已是十月初四,月弯如钩,更衬得星空闪烁。
  她头也不转地道:“让你睡你就睡。再吵我和你挤一床你信不信。”
  宣珏:“……”
  他慢吞吞地接上一句:“……也未尝不可。”
  谢重姒差点没从狭窄的木榻上滚下去,又有些尴尬,吹灭灯,咳了声:“睡吧。”
  夜色悄然,不甚明亮的黑暗里,谢重姒问道:“是继续南下对吧?”
  根据她这几日勉强探到的消息,至少北上的路,基本被氏族暗地设桩盘查了,相当于变相查封。
  宣珏笑了声:“嗯。去苏州。”
  *
  第五日傍晚,谢重姒用剥削童工……啊不苍鹰的银两,去市集上买了辆简易的马车。
  购置几套衣衫何配饰,抱着走到房内,对宣珏道:“等收拾好就能离开啦。”
  宣珏见她买了三套女子服饰,疑惑:“……殿下要着红妆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
  宣珏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谢重姒抖开素色的长袍对袄,还有冰蓝色的缎织对襟外裳,对他一通瞎比划,很是满意:“不错啊,尺寸正好。”
  宣珏:“…………”
  他很想敲敲谢重姒脑壳,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谢重姒将那些其实算作中性的衣衫一拢,直白地道:“离玉,我们得易容换装。之前都为男子,所以易为一男一女最合适,这样搜寻时也能避人耳目。”
  宣珏委婉地道:“……你我身量有异,怕是不妥。”
  谢重姒身型在女子里,已算颀长,然而宣珏至少比她高大半个头。
  若真有一人女装,也是谢重姒更为合适。
  谢重姒装作没明白:“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妻子纤细高于丈夫,丈夫矮小精壮的,也不少嘛!更何况,反常才好,你作女子我扮男,他们肯定很难想到我们头上。”她顿了顿,正色道:“而且离玉,你腿受伤了。抛头露面、打点周旋的事情,都得靠我,男子身份会方便不少。”
  不知这段话里,哪句戳中了宣珏。他眸光微动,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出奇温柔。
  然后轻轻开口:“好。”
  见宣珏同意了,谢重姒喜道:“来,我帮你易下容。唔,先梳个发吧。”
  宣珏背部灼烧疼痛,手肘不能抬起过高,这几日他都只简单地低束长发。
  谢重姒绕到他身后,将发带一解,绸般的发丝像是晕染在宣纸上的墨,散了开来。
  她像以前做过很多次一样,拿起牛角梳,就着晃动跳跃的豆火,开始仔细认真地给面前的人梳发。
  第37章 夫妻  (前世)宣珏低头,吻住她的唇
  长发冰凉顺滑, 似若流水,漫过指缝和掌心,像鹅毛飘落心坎, 有点发痒。
  谢重姒仗着立于身后, 宣珏无法看到她的神色,目光开始到处乱瞄。
  白襟束领下,肌肤如玉,从她这个角度,只隐约能见到,一线锁骨精致地收于衣领之内。
  她忽然想起,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给他梳头。
  推算来应是太元八年, 他们刚成婚一载。
  是个冬日, 宣珏秋末病了一场, 彼时大病初愈,午后阳光斜照进公主府的庭院回廊。
  他在长廊侧缘跪坐对弈,下的是昔岁的棋谱残局,迟迟未落子。
  冬阳不明艳, 微末淡光甚至比不上火炉来得暖,有仆人轻声劝他回屋,宣珏咳嗽了声, 置若罔闻。
  下人们无奈, 怕驸马病情稍有起色, 又感染风寒,只能请来谢重姒。
  谢重姒沿着九曲回廊走来时,就看到宣珏融于暖阳下。
  是的,她第一个念头是“融”, 冰雪消融,那坐在羊毛软垫上的人,像是冰雕雪琢,清冷而脆弱。
  一不留神,就要消失了。
  她心底涌现出无法抑制的惶恐,走上前去,在他面前坐下,伸手覆住他冰凉的指尖,将棋子拿走,半是撒娇:“离玉,外头还是有风,进屋吧。想晒太阳的话,让木匠将东南面掏空,安上琉璃好不好?”
  宣珏垂眸,抽回手,道:“让我把这一局下完吧。”
  算是拒绝。
  谢重姒也收回手,担忧地轻蹙眉梢,静静地看着他。
  离玉前阵子病得天昏地暗,太医都摇头叹气,认为是神仙难救的地步,说他有心结。
  心结——谢重姒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无非是望都那群闲人碎嘴子,颠三倒四地编排宣珏。
  “以色侍人,容貌之好。”
  “能活下来,全靠被尔玉公主看上,运气实属不错。”
  “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可不可惜。”
  驸马不得领官职,是不成文的规矩。
  当然,若是帝王喜爱,这规矩形同虚设,照样可以加官封爵。
  但很明显,谢策道并不如何喜欢宣珏。
  也放任流言蜚语将他逼至角落。
  谢重姒训斥了这些闲言碎语,但她不可能禁止别人开口说话,更管不住别人的想法神情。
  谢重姒干脆就让宣珏能不外出,便不外出,宫宴聚集,她也懒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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