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叶竹在画舫上乱逛了小半宿,靠岸后下船,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一个北方牧民出身, 既不晕船, 也不惧水,算得上稀奇了。
  就在她步伐轻快地走回长安栈,想着怎么和殿下描绘今儿所见所闻时,听到附近有人在讨论私语:
  “啊走水了?哪里啊!”
  “就在前面不远处,看到没有,那点通红的光。”
  叶竹顺着方向抬头一望, 果见刺目火光,在黑夜绒布里戳出不详的红点。
  叶竹一怔, 扯住个身边人就问:“大哥, 劳烦问下, 是什么地方走水了?具体的地点?”
  “诶?好像是……好像是客栈,长安栈吧?哎姑娘你慢点跑!”
  叶竹充耳不闻,脑袋一团浆糊,直到奔至长安栈楼前时, 才回过神来。
  她手指颤抖,七魂八魄统统出窍,被看热闹的人死命拉住。七嘴八舌的话语包围住叶竹:
  “不要命了吗?没看到烧成这样子, 进不进去的!!”
  “这丫头是住在里面吗?有东西落了?得了吧, 捡条命不错了。”
  “别说了。”也有人小声劝道, “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儿,是得有熟人住在里头啊!”
  叶竹被那声“丫头”唤回了神,这才发现脸颊冰凉,全是眼泪。
  她低头看自己为了画舫晚宴, 单独去排云纺换了的身新衣——女子扮相。
  她甚至重新挽上发髻。
  在这一刻,叶竹有种诡异危险的直觉:她必须保持这个扮相,这能救她的命。
  特别是瞄到不远处,有几个抱臂向这边望来的、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时,叶竹这种直觉接近顶峰。
  叶竹冷静下来,不再飞蛾扑火,周围凑热闹的夜猫子们也放开她。
  有的夜猫子累了,哈欠连天地滚回家休息;有的夜猫子闹剧没看够,点评这救火速度差强人意;也有的心软,对叶竹劝道:“姑娘啊,节哀顺变,等过上几日,官爷们清出客栈理清残骸,再去认领吧。”
  叶竹抹了把脸,咬牙升起了股狠劲,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呢,哭什么哭!
  她不敢多停留,也学着谢重姒那开口唬人的连篇谎话:“我大哥在里面,呜……我就我大哥一个亲人了……要是他也没了,我真不知何去何从了……”
  她本来是借机痛哭一顿,收拾好情绪再悄无声息离开,哪知她这样儿太楚楚可怜,有个旁边开包子铺的老大娘没忍住,对她道:“诶姑娘……要不,你去我家先借住几天吧?我正好缺个人卖餐点。”
  叶竹身上有余银票,不少,三百两,短住不是问题。
  可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她需要隐匿身份,也需要趁机传信回京。
  *
  叶竹隔岸痛哭得倒也没错,反正谢重姒感觉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她会凫水,但从四楼啪嗒落入水里,四肢百骸先得被拍扁一次,好久才喘过气。
  运河水又急又速,锦官想拽住她,又找不到下爪点,最后勾住她的束发就是一阵乱扯,谢重姒好歹稳住身形,头皮生疼——
  谢重姒:“行了锦官,再抓下去要被你抓秃噜皮……”她还没说完,就呛了口水,从善如流地把下半句吞进肚子里:
  她可不想和那群老和尚作伴。
  方才宣珏体力不支,谢重姒想挽住他,但这么做高空坠落过于危险,一不小心俩人都得骨折,便松了手。
  此刻缓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宣珏,聪明地没再张嘴,向宣珏游过去。
  已顺着水流漂出了不近距离,长安栈所在的繁华巷道,如若天际渺音,渐行渐远。
  谢重姒仍旧不敢冒出水面太多,怕太过显眼被抓个正着。
  她十分缓慢地靠近宣珏。
  只一眼,就察觉不对劲。
  宣珏目光涣散,几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盯着她一瞬不瞬。
  谢重姒刚想说什么,就感到肩上一沉。
  宣珏双眸紧闭,倒在了她肩上。
  谢重姒下意识伸手抱住,触了一手粘腻,她一惊,想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摸索宣珏后背,吸了口冷气。
  不止是腿,后背也被火柱砸伤了。皮肉翻卷。
  烧伤遇水,人不晕才怪。
  谢重姒只感觉紧靠着她的这具身躯,正在缓缓冰冷。
  身处激流,一人稳住,尚且不易,更何况带个更高更重的宣珏。若是理智,应当及时放手,趁着落水之人还未因求救本能,死命扒拉着她。
  谢重姒皱着眉,拼尽全力送出最后一声哨音,一手拽着宣珏,另一只手臂伸出水面。
  锦官应声而动,尖爪抓住那玄铁护腕,承担起部分重量。
  谢重姒心想:锦官太显眼了。但求菩萨保护,能平安上岸。
  熬过此劫,给您诸位修寺建庙塑金身。
  睡得本就晚,先是和四个黑衣人斗智斗勇,再撞宣珏的房门,又奔逃跳水,在秋水运河里沉浮不定。谢重姒体力早消耗得七七八八,眼皮打架。
  每次困冷时,她就一口咬在手臂上,清醒片刻。
  同时,还要在宣珏耳畔提醒:“离玉,不能睡。”
  也不知是她心里求菩萨告佛祖的,佛门看她这孽障终于皈依了,仁慈了次,他们闹出的这点动静,并未再引来黑衣人。
  谢重姒不知熬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时辰,也许有两个时辰。
  天光接近微亮,鱼肚白浮现。
  她几近麻木的脚触到了松软沙土。
  同样筋疲力竭的锦官吱都吱不出来了,放开她,跳到不远处的岸边朽木上,收翅梳羽。
  到岸了。
  *
  宣珏坠入了个久远的梦。
  那年春末,他自朱雀大道回家,遇到尔玉的步撵。
  浩浩荡荡,奢华飘渺。
  垂帘纱幕中,端坐的人掩唇轻笑,弯了弯含笑的杏眸,轻轻唤他:“离玉。”
  离玉。
  离玉……
  是初春料峭时惊鸿一瞥,是秋猎围场上昭然烈焰,是孤魂只影时这世间唯一的寄托,是辗转不得眠时,避无可避的软肋逆鳞。
  他来到太极殿上,众人咄咄相逼。看到另一个头戴冠冕、束发正襟的他,神色冷漠而淡然,寒声说道:“再有妄论此事者,斩。”
  宣珏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何时何事——
  御史台以头抢地,要他杀了谢重姒以绝后患。
  明明是久远的过往,身处梦中,宣珏还是被这宫闱和所谓命运,压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呼吸,梦里朦胧了层清丽亮色。
  灼灼桃花自幼苗成长绽放,不过一瞬,便枝桠满头。
  桃花树下立了个人,背对他,听到脚步,转过头来,笑意也灿若桃花:“呀,离玉!”
  宣珏醒了过来。
  梦里三千世界,恍然如若一生。像是将有温软美好,也有肝胆俱裂的前辈子,重新走了一遍。
  他有点恍然。
  这时,屋里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刺目的光让宣珏下意识眯了眯眼,他听到谢重姒的声音:“咦,醒了吗?”
  第36章 梳发  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
  谢重姒提着俩竹筒的清水, 走进屋内。
  那天她触岸后,先歇息会,再独自探路, 发现附近就是个不大的村庄。
  晨起农耕, 牛铃阵阵,问了附近农户,说这里是东庄。再一问扬州多远,原来已出了扬州城,将近三十来里。
  跌入运河后,他们被卷入了分支的梁水, 再一路顺流而下,最终在东庄靠岸。
  谢重姒略微算了下脚程距离和搜查速度, 至少十天以内, 这里还算安全。
  楚家就算再手眼通天, 也难顾及到这种犄角旮旯。
  没准还在扬州大规模排查——比起自己,她反而担忧叶竹。
  不过眼下,谢重姒还得专心致志地操心自个儿,还有另一位伤患。
  见宣珏没立刻答应, 她还以为看错了,将清水放在桌上,又打算出门。
  宣珏适应了光, 复又睁开眼, 轻声问道:“嗯……这是何处?”
  他几天未开口, 嗓音略沙哑。
  谢重姒脚步顿住。
  尚是清晨,她刚溜达一圈回来,身上还带着潮气。
  谢重姒将眉梢和睫毛上的水珠抹去,清亮着双杏眸, 道:“一家樵夫伯伯家,老夫妻人都挺好的。我说我们是船舶失事了,借宿几天就走。他们就匀出一间房给我们了。”
  她指了指宣珏缠绕上白纱的上半身和右腿,避了个嫌:“我说我手笨,你的伤,涂药包扎都是老伯代劳的。这附近草药不多,今儿待会还要换次纱布,防止化脓感染。我等会再去对面山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
  宣珏撑起身坐了起来,上身是□□着的,胸口后背缠绕了层纱布。右腿也生疼,如若火焰炙烤,偶尔像是针扎。
  他估摸了下,最少一个月,才能好全。
  宣珏四肢修长,从肩胛骨到手臂再到胸膛,线条精细流畅,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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