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

  -  李思诚回家并不算晚,灯都还黑着,张叔叔这会儿还没回来,他最近回家越来越晚,模样也越来越疲惫,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李思诚没开灯,借客厅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换过鞋,扶着墙在黑暗里默立了一会儿,才摁开客厅灯的开关。被乍亮的灯光刺痛了眼,因此条件反射性流出眼泪来,他拖着书包边往房间走边拿手指抹掉眼里渗出来的咸涩的水,可是越流越多,擦不完呢。
  小学阶段的作文大多就是那种题目啦,“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印象深刻的一件事”种种种种。
  李思诚记得自己在那种白底绿格的粗糙的作文纸上写:
  【我的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的眼睛总是很清澈,泛着温柔的光泽,她的嘴巴总是弯弯翘起来,像一只红辣椒。她的工作是收废品,她每天将各种各样的垃圾分类称好,再打包送到废品回收站去,因为有她,我们的街区变干净了;因为有她,我们的生活更美好了。我爱我的妈妈。】
  那时候钱老师特地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说,这次写的作文是要参加市里比赛的,你再改改。
  思诚问,怎么改?
  钱老师说,职业得改,废品回收咱们市有专人处理,你这样写上去,就不太好,肯定会被打回来——你作文一向很好,改改,就有得奖的希望。
  李思诚说,可是我写得都是真的。
  钱老师说,文学是允许虚构的。而且这次只要进了等级奖,就有奖金——你明白吧?
  李思诚看看铺在桌上的他的作文,轻轻说,那不就成说谎了吗。
  钱老师说,这怎么能是说谎呢?这是虚构。
  李思诚说,可是妈妈是真实存在的,她不是虚构的。
  钱老师摘下眼镜,要是平时,或者换成别的孩子,她脾气早就上来了;可她既没发脾气也没皱眉,就只是叹了口气,又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稍微虚构一点,是有好处的。
  李思诚不理解,什么叫稍微虚构一点,那跟说谎的区别在哪儿呢?
  钱老师说,就在于你有更大的可能拿这个奖金。你妈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写在纸上不疼不痒的,也不会掉块肉,还能拿奖金,让你妈妈轻松一点。你想想,这多好。
  这当然好。
  自己毫无损失,还能拿到钱,妈妈肯定也会高兴。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要是写作文,却不让写真事,这样才能拿奖,那学习写作、办作文比赛的意义是什么呢?
  那时候李思诚并不知道,他将在成长过程中将不断思考类似的问题,且被逍遥姐戳着脑袋说:“一根筋,人忒有良心,准吃大亏。”
  他先前也想不通为什么好人总是难过,后来自己琢磨出来,于是立即去将自己的结论讲给亲近者听:“我想明白了,志士总是涉险,因此容易陷进灾祸里。明哲保身的、八面玲珑的更容易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士为志死,死得其所!姐,我想通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看,只要我做的事儿能真正有需要帮助的人受益,哪怕穷困致死,我死得其所!”
  但那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的李思诚正囿在思维困境里,他又想不明白了:收养自己的妈,是个捡废品的;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境优越的知识分子。
  他流着眼泪想不明白呀,教育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呢?
  他瘫在床上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眼角泪渐渐干了。
  她求他原谅她。
  她说,自己当年有苦处,张文生不顾家,她整月整年地出差,跟他几乎已经见不着面了。
  她说,自己当时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即当时的情夫——所以偷偷怀上了他的孩子。她骗了所有人,说自己对外交流学习一年,实际上就在隔壁市医院旁边租了房子养胎。
  她说,她为了生下他,吃了很多苦。
  她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将他养大,不管以什么名义——
  可惜,他是个天然的残废。
  当然,时至今日,李思诚也称不上废人,甚至在同龄人里还算优秀——可他跟别人比起来到底缺了点儿什么。
  她说她不敢养他,她觉得这是对她的惩罚,但绝不忍心杀掉一个已经出世的孩子(当然,法律也不准许),所以她将他放在了医院门口,一个最可能被人收留的地方。
  “现在看到你,好好儿的,这一定是佛祖在庇佑。”郑念真温善的眼蓄满晶莹的泪,假如这个镜头拍进电视剧,没人会否认这是个善良的角儿。
  “是我这么多年的赎罪有了结果,我夜夜都在和佛忏悔呀思诚。”她是真的伤心又惊喜绝了,她在心底的疤这么多年,如今她的心头肉(被她自己剜掉的心头肉),自己找回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她拿纸巾不断点着眼睑,唇不停地颤:“思诚,我知道你一定会为这件事情难过所以日后,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你的前途…我会尽可能为你铺路”
  “做这些,我不是非得求得你的原谅——”
  郑念真的声调开始发颤,几乎连不成句了:“——我只是,只是……思诚,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从不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的手掌原来这样柔软温和,他从不知道抛弃自己的生母的气息这样容易叫人亲近。
  假如她不是他母亲的话,他想,她会是个好妈妈的。
  “对不起,郑阿姨。”可李思诚当时几乎是个再绝情不过的儿子了。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呀,李思诚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既然她当年决定丢了他,现在为什么又流着泪求他原谅呢?
  这些年,他在心里描摹过无数亲生父母的画像,无一例外凶神恶煞;他甚至想象过多年以后自己去找他们被拒之门外的情景。
  可是,现在,李思诚不明白了。
  人,就不能恶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一而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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