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从入内,在木椅下方架起绑好的竹木,像抬着一顶辇那样,将谢钧抬到见客的正厅里。
    这是谢钧瘫痪后,第一次出现在正厅。
    连这个月回陈郡祭祖的谢琼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赶来看了一眼,又悄悄离开。
    那两名子弟很快入内,望之三十如许,都是从前与谢钧熟络之人。
    “元朗、明晖,别来无恙。”谢钧毫无知觉“端坐”在木椅上,主动招呼,露出一个以前惯常的笑容,准备把话题切入朝廷的科举一事。他已经知道科举的“大成功”,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阴暗失败的消息。
    可是不等谢钧引出话题,他已经被两人难以遮掩的态度深深刺伤。
    元朗与明晖二人,当初都是在陈郡与谢钧相识的,那时候都还是少年人,何等意气风发。而谢钧更是人中龙凤,骑□□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说谢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
    两人虽然也知谢钧病了,但是谢钧从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们预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谢钧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他脸颊的肉都瘦到凹进去了,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甚至身体也是,最诡异的是,他自己井不觉得。而他的双腿在裤管下,显得瘦骨嶙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从前文雅风流的模样,而是嘴角歪斜却不自知。
    元朗与明晖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第一瞬间来不及伪装的神情,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谢钧瞳孔猛地一缩,本就是刻意做出来的笑容僵硬了。
    “啊……谢兄,许久未见……”元朗先回过神来,忙挪开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经陈郡,想着来拜访您,盼着您早些康复。”
    以谢钧目前这样子,还说什么康复?
    明晖忙打断他,道:“多年未来,贵府雅致一如从前。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后院比试射箭,谢兄拔得头筹……”他也住了嘴。
    提到过去的事情,对于眼下的谢钧来说是种痛苦的刺激。
    元朗舔了舔嘴唇,换了个安全些的话题,道:“如今都在议论科举之事……”
    这也正是谢钧原本想要听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谢钧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
    自瘫痪以来,他的情绪本来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上一刻情绪高涨还觉得他能拥有全天下,下一刻便跌到谷底恨不能即刻死了。
    他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肉在轻轻发颤。
    他强忍着不失态。
    元朗与明晖没有参加今岁的科举考试,但是他们去洛阳城围观了进士游街,虽然在谢钧面前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艳羡来。
    这更不是谢钧想要听到的。
    连世家子弟的心都被笼络了,穆明珠还有什么拿不到?
    “滚!”谢钧终于爆发,像狮子一样暴躁。
    元朗与明晖吓了一跳,不确定这是在对他们说话。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徐氏跟在谢钧身边已久,见状便知他又要发病,忙请客人离开。
    扈从与医官是随时待命的,立时一拥而上,有人给谢钧灌药,有人给他施针,一通忙乱之后,要他躺到床上、在汤药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总比发狂要好些。
    只是待到他醒来的时候,怕是要迎接两重糟糕透顶的消息——其一是左将军齐云已平定相州之乱;其二则是圣旨来到了陈郡。
    此时谢钧昏睡,谢琼接了圣旨。
    圣旨不不只追究玉玺的下落,还赞了谢氏御敌之功,要谢琼前往洛阳相见。
    谢琼愁眉苦脸,看一遍圣旨便叹一口气。
    秦无天在这七八年中,已经成了谢琼最信任倚重的人,见状便问道:“郎君因何发愁?”
    谢琼秉性柔弱,耳根子太软,又很怕拿主意,与秦无天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所以谢琼很欣赏秦无天,甚至在她身上能找到安全感。
    “如今陛下要玉玺,我却拿不出玉玺来。陛下又要我去洛阳,必然是要治我的罪了。这可怎生是好?我若是写信去问义兄,一来一回耽搁了时日,怕让陛下觉得我不恭敬。”
    秦无天道:“玉玺必然在你叔父身边。”
    谢琼愁眉不展,道:“这我也知道。可是叔父不肯拿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对上秦无天的视线,微微一愣,犹疑道:“我有办法?”
    秦无天道:“你叔父如今的状况,哪里还能自己藏着玉玺?他身边百事都是徐氏在料理,这玉玺肯定也一样。你若是问你叔父,他多半不肯告诉你。但你找了那徐氏来,又不一样。”
    谢琼犹豫道:“这……不成的吧?徐氏会告诉叔父……”
    “不会的。”秦无天看得很明白,道:“你以为徐氏是因为对你叔父忠诚才留下来的吗?井不是的。她是因为在外面漂泊苦楚,在府中至少有一份安稳饭吃,这才不顾脏污照料你叔父。我以前……”她顿了顿,道:“我以前跟山里人打交道多,他们没什么主仆的念头,不过是卖了力气赚口饭吃而已。”
    谢琼被说动了。
    秦无天又道:“待到把那真玉玺拿出来,给你叔父刻个假的放在原处便是。只要他不要人拿出来看,便一直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