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微微一愣——这,她还真没养。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穆明珠眸光一转,叹了口气,道:“不提也罢。从前家中养的爱驴,在愚弟手中养了七八年,今春满了三十岁,寿终正寝了。”
    爱驴辞世,这一经历立时触动了谢琼的隐痛。
    谢琼长叹一声,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边原有一头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也是去岁亡故……”
    穆明珠一听便知道是当初谢钧下令斩杀的那头,明知故问道:“哦?二十岁?何其年轻——可是生了什么病?”
    通常驴子可以活到二十五岁到三十岁。
    谢琼也真是坦荡,竟然没有避讳,如实道:“我喜欢养驴,不务正业,触怒了家中长辈,连累了小花……”他一面说着,一面红了眼圈。
    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头爱驴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气,愤怒道:“竟是……杀了么?”
    谢琼苦酒入喉,捂着眼睛流了泪,呜咽道:“是我对不住小花……”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跟谢琼这样的人打交道,其随性自然之处,有点像是萧渊,却比萧渊天真烂漫许多。
    她在安慰谢琼跟继续引导逼问之间,犹豫了一瞬,点头示意婢女呈上打湿了的帕子来,递给谢琼擦脸,观察着他的面色,轻声道:“按道理来说,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该过问。只是这是什么长辈,竟如此残忍无情——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吗?”
    谢琼拿湿帕子抹了脸,沉沉一叹,低头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
    “我只怪自己没用。”谢琼耷拉着眉眼,他是偏于温和天真的长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此时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思考后说出来的,因而显得尤为诚恳,“家中产业繁杂,是我不成器,做不到众人期许的模样。叔父杀了小花,根源却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没有恨,只是有愧,愧对族人,也愧对小花……”他说着,眼中又蓄了泪,“有时候半夜醒来,好似梦中还听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接触谢琼这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大约也是谢钧敢于杀其爱驴以示惩戒的原因。
    谢琼这样良善不计仇怨的性情,也难怪会被其叔父谢钧拿捏住。
    对于侄子的性格,谢钧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担心他生恨作乱——谢琼既没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谢琼没有没关系,辅佐谢琼的人有也是一样的。
    谢钧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谢氏家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来自由谢家执掌的荆州西府兵。
    真正操持西府兵细务的,并非远在建业的谢钧,而是西中郎将谢钦。
    谢钦并不是谢氏子,而是谢琼的父亲、谢钧的长兄谢铸所收养的义弟。他的父亲乃是谢铸的部将,在第二次北伐中,为救谢铸而亡,留下来一个幼子。谢铸便将这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育,视之为弟,名之为钦。谢钦对待谢氏,可谓忠心耿耿,又铭记谢铸养育教导之恩,对谢铸留下来的独子谢琼极为在意。
    对外,谢钦自然是忠于整个谢氏的,既包括谢琼、也包括谢钧。前世谢钧阴夺大周皇位之后,招手要西府兵的兵权,谢钦便拱手送上,绝无二心。
    但如果谢氏内部再分,在谢琼与谢钧之间,谢钦怕是要偏重谢琼三分。
    只是从前谢琼无心政务,一心养驴玩乐,又自幼给叔父谢钧约束惯了,也生不出悖逆之心来。
    从前没有没关系,以后慢慢养出来就是了。
    穆明珠淡淡抬眸,看了一眼还陷在悲痛情绪中的谢琼,缓声道:“子玉兄节哀,逝者已矣。”
    谢琼对驴子的感情,大约就像后世现代人对所养狗、猫的感情。
    穆明珠便把那死去的“小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与跟谢琼交流。
    谢琼几时遇到过如此理解他的人?泪痕未干,已然深以这初识的云弟为知己。
    一席晚宴,一番畅谈,月上柳梢,穆明珠该走了。
    谢琼大感不舍,忙道:“不知云弟宿在何处?家在何方?”
    穆明珠一笑,道:“我乃是背着家中出来的,却不好告诉子玉兄。”又道:“总之这常宁驴市,子玉兄若来,多半会遇见我。”
    谢琼见他不肯告知,也不能强行问其出身,望着穆明珠仆从牵着的小白驴,还是颇为喜欢,却因为结识了其主人,不好夺人所爱,神色间露出踟蹰之色来。
    穆明珠了然,笑道:“这小白驴不好养成,我府中有专人饲养驴子。待到养成之后,便赠予子玉兄。”
    谢琼大喜,也没有虚让推辞,笑道:“多谢云弟!只是云弟如此割爱想让,我能为云弟做些什么呢?”他眼珠一转,视线又往下裳压着的玉佩上看去。
    穆明珠忙摆手,笑道:“不必。既是同好,见面便是欢喜。”言罢,便在扈从簇拥下,乘车离开。
    她的计划长远,不在这一日一夜之间。
    谢琼望着那远去的车驾,叹息道:“可惜不知他家在何处。”
    他虽然天真,但身边跟随的家仆却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