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城中,她没有避讳萧渊,在扬州城头,齐云也算是对萧渊表明了他的立场。当时不觉,但是现下回想,萧渊会是怎么理解的呢?原本一见面就大吵的两人,忽然站到了一边。
    萧渊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微一沉吟,亦悄声道:“这个嘛,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齐云毕竟也年少,有他父亲前车之鉴,哪里能不留条后路?”
    穆明珠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萧渊压根没看出她和齐云之间关系的变化,还以为齐云是出于利益考量选择了支持她。不过按照萧渊这个思路看去,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虽然人人都说“吾皇万岁”,但万岁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皇帝龙归大海,齐云却还有后半生要度过。大约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皇帝曾经用过齐云的父亲为孤臣,知道其中的妙处,如今又要用齐云为孤臣,可是却忘了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岁月荏苒,年轻人还有漫长的后半生要考虑。
    穆明珠陷入沉思之中,望着案上的烛火,一时无话。
    谁知萧渊觑着她的面色,犹豫一瞬,轻声道:“其实齐云既然在扬州一战选择了跟着你,以他的立场来说,便是把身家性命绑在了你这里,诚意不可谓不足。”又道:“如果说唯一的顾虑,那便是他对你的鼎力支持,乃是遵从皇帝暗中的命令。那样一来,你在陛下面前就危险了——只是果真如此,陛下的用意又是什么呢?”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担心齐云会转投其他人?不过他跟几个皇子一向并不亲近,更是杀了废太子周瞻,寻常皇子怕是也不敢接纳他……”
    穆明珠回过神来,便知萧渊彻底想左了。他以为她是担心齐云反水,所以才问他跟齐云相关的问题。
    “别想那么多。”穆明珠轻声笑,伸手在萧渊面前晃了一晃,道:“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萧渊望着穆明珠摇晃的手指,愣愣道:“眼前的事情?”顿了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道:“对,雍州之事才最要紧……”
    “雍州要紧之处,并不只在于厘清户籍、增加税收。”穆明珠亲自举了一盏灯火,轻声道:“走,去外面亭中说话。”
    四面漏风的亭子,却也意味着四面都不能藏人。
    行宫月夜亭中,穆明珠与萧渊守着一盏灯火独处。
    穆明珠把当初在建业皇宫桂魄湖上对皇帝的奏对,又一一对萧渊说了一番,包括在雍州实土化之后的计划:于襄阳屯兵,既可以与上庸郡连成一片抵御梁国大军;又可以在对岸扶一新州,钳制上游世家的西府兵。还有那对皇帝都不能说的意图——一旦建业有变,她在雍州有一支能进能退的军队,亦是关键。
    萧渊听完之后,半响不语,既觉得热血澎湃,又觉得心惊。
    “你怎么看?”穆明珠和盘托出之后,恳切问道。
    萧渊抬眸,看向穆明珠坦然的眼神,忽然苦笑一下,道:“你倒是信我。”
    穆明珠道:“怎么?不该信吗?”
    萧渊道:“我也是出身世家。”
    穆明珠笑道:“那不一样。你跟谢钧他们是不一样的。”
    凡是听到关乎自己的评价,很少有人能做到毫不在意。
    萧渊果然坐上前来,细问道:“怎么不一样?”
    穆明珠不假思索道:“你还是有理想的。似谢钧他们那等人,是没有理想的。蔡刺史也是如此。”
    萧渊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
    穆明珠直白道:“谢钧出身于世家大族,那他就会为了世家的利益用尽一切手段。如果他出身于寒门之中,那就会成为革新政令最急切的支持者。同样出身士族,譬如你的叔父,是有底线原则的,有些事情即使可以做,也不屑做。”她看着萧渊,轻声道:“正如那日我要杀跟随穆武的家丁,你面露不忍一样。什么公主府,穆国公府,在梁国强敌面前,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所以什么世家寒门,不都是一样的人吗?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杀尽世家,不过是把他们已经拿了太多的东西,还一点给奉养了他们已经千百年的普通百姓。如果说这世间的世家之中还有人愿意跟我一同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渊听了她这一番话,虽是初冬寒冷的亭中,却好似灌下了二斤烈酒,只觉一股辛辣又呛的暖意从腹中升起。
    他直直望着穆明珠,半响,轻声道:“这可是真是……我听过最好的评价了。”
    一场长谈,冷月如勾,萧渊离开后的凉亭中,穆明珠独坐其中。
    樱红等了片刻,提着灯笼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天气寒凉,可要点盆炭火?”
    穆明珠回过神来,把微凉的手指往袖中拢了一拢,轻声道:“不必。”她起身往回走,沿着迷宫似的回廊,忽然低声又道:“这雍州的栗子倒是香甜。”
    樱红笑道:“正是。”在公主殿下闲暇之时,她也会陪着说说话,又道:“那邓都督好会做事。”
    穆明珠却没有评价邓玦,转而道:“本殿到了荆州,也该给母皇报个平安。”便吩咐道:“命底下人选顶好的新栗子来,给母皇进献一份。”
    “是。”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临行前还跟宝华大长公主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姑母现下消气了没有。栗子再备一份,也给姑母处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