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私人的采矿之处,都有大量私兵把守着。而挖矿的力夫,多半也不是正规渠道来的。似这些家丁一去,来路不明,多半也就终生出不来了。而到时候报到穆国公府,皆是护主战亡,他们的妻小自然也有穆国公府出资供养。若不是有这条规定,方才众家丁也不会拼死护穆武离开。
    林然领命退下。
    穆明珠道:“你几时软了心肠?”
    萧渊道:“穆武在书院对你做过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微微一愣。
    萧渊先笑道:“我心肠一向很软。”又解释道:“我才从上庸郡回来,跟梁国人交了手,回来看那些家丁——怎么都还是大周的子民。”
    穆明珠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以她和穆武的立场来看,那些家丁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从两国交战的立场来看,谁府上的家丁又有什么重要?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的安排。”萧渊叹气道:“若给他们跑了一个,说不得坏事的就是你了。形势如此,也非你所愿。”他转而问道:“你跟穆武在南山书院的梁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我在书院一向跟你结伴,怎么不曾听说过?”他聪颖过人,又听穆明珠方才类比于穆武与李女官之事——穆武与李思清之间还能有什么事呢?稍微一想,萧渊也就全然明白了。
    他此时凝视着穆明珠,罕见地有些吞吐,道:“你……你教训了他,是吗?”
    穆明珠直白道:“你想问我有没有给他欺辱了?”
    萧渊接过她递还回来的、沾了血的软鞭,低声道:“这等禽兽,还留他活着作甚?不如将他埋在大泽之中,罪名我揽在身上便是。”
    穆明珠反倒是笑了,道:“便是给他得逞了,又如何?便譬如给疯狗咬了一口,你也不必遮遮掩掩,我也不必避讳不谈。”
    天地之初,男女交
    合,本就是自然而然。想必在那野人时代,若是有女子给男子强
    奸了,当不至于投井自戕,周围野人也必然不会口诛笔伐。
    后世对这些讳莫如深,使得女子失“贞”,所受到的伤害远远大过那一次的行为,乃是要从整个社会权力架构上反思的问题。
    有时候刑法律令太过繁杂,反倒失了最初的公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穆武没有得逞,所以穆明珠只是当时吓唬了他一番。设若穆武果真得逞,穆明珠也绝不会让自己遭受社会文化的二次“强
    奸”,而是会寻机会断了穆武的子孙根。疯狗咬了你一口,自然是打死完事儿。难道还要耿耿于怀,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疯狗咬吗?
    萧渊愣住,明白过来之后,握着那沾血的软鞭,望着穆明珠叹息道:“枉我自负潇洒,竟还不如你通透。”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你这个‘竟’字是瞧不起谁?”
    萧渊笑起来,果真不再追问书院之事,与她御马同行,转而问道:“听说虞岱虞远山先生,这次随你一同来雍州了?”
    穆明珠点头,道:“母皇授意他来的。”她看了一眼萧渊,见他跃跃欲试,抿了抿唇,含蓄道:“虞先生久经风霜,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你若去见他,莫要惊愕,反而失礼。”
    萧渊微微一愣,思量着道:“他被流放十余年,自然饱受岁月摧残……”
    穆明珠索性直言道:“他已身体残损。”
    “啊……”萧渊愣住,坐在马上,与穆明珠并行于远离云梦泽的土路上,望着好似挂在树梢上的淡白月亮,轻声感慨道:“这云梦泽,我十五岁那年跑往边境的时候,也曾见来过一次。那时候的林木格外新,月亮也格外圆……现下再看……”他低头看着路上被马蹄溅起的尘土,“什么都旧了。我不过隔了五年,又一向锦衣玉食,尚且有此感慨。更何况是虞先生呢?”
    穆明珠这一瞬与他感触相通,树木扎根于地下,长成后甚至数百年看不出变化;月亮挂在天边,从古至今。可是人的心,永远无法从成熟退回稚嫩。
    她也低头看向路上的尘土,轻声道:“从前我觉得你像侠士,如今看来……”她歪头看向萧渊,玩笑道:“你合该是个诗人。”
    萧渊微微一笑,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与她玩笑下去,低声道:“昔日太
    祖有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若作诗人,我也宁愿做一个不入流的诗人。”
    穆明珠暗中腹诽,这位太
    祖未免也太爱引用旁人的诗词。
    她看一眼萧渊的面色,见青年去了一趟上庸郡,经了一场货真价实的大战之后,眉宇间原本的飞扬意气,好似沉淀下来。
    “也好。”穆明珠含笑道:“待到来日海清河宴,盛世再临,你满可以堆砌辞藻写许多阿谀奉承的文章。”
    萧渊被她逗得一笑,抬眸向她看来,忽然目光一凝,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我等着为你写诗那一日。”
    海清河宴,盛世再临,需要一位英主在位。
    穆明珠与他目光一触,深知他这一语底下的期盼与热望,为那宏大的愿景所刺激,一颗心不禁激烈跳动起来。
    “嗯,”她压下那股不可抑制的热切情绪,目视前方,亦悄声道:“等着吧。”
    是夜一行人歇在荆州南郡外的驿站。
    萧渊与林然所领的五千兵马,驿站中自然是住不下的,仍旧按照在外行兵的章程,由林然领着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