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大约属于发育晚的孩子,身高正是他的痛处,闻言立时跳脚,但有佛法在上,又不能口出恶言,只能恶狠狠道:“你、你、你几时才能像个大人啊!”
    穆明珠倚着一棵古树,笑到停不下来,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被戳到了笑点。
    大约她只是需要放肆笑一笑。
    毕竟在俗世之中,她已经全然是个大人了。
    过了片刻,穆明珠终于止住笑,这才拖着脚步,跟在虚云身后慢慢走。
    虚云恼道:“跟着我干嘛?”
    穆明珠正色道:“我得去见你师父呀。”
    虚云干巴巴道:“师父闭关不见人。”
    穆明珠一脸认真道:“啊?那我怎么回去跟母皇交差?”
    虚云两只眼睛好似明灯一般往穆明珠面上看来,似乎想要判断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她无数谎言中的又一则。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
    虚云最终败下阵来,撅了噘嘴,道:“跟我来。”领着她走过曲曲折折的小径,往怀空大师今日修行的禅房中而去,路上百般不放心,再三叮嘱,道:“等会儿见了我师父,你可千万别像方才那样大笑。寺庙清净之地,你那么笑对佛祖也太不恭敬了。”
    穆明珠忍笑道:“是么?不过出家人不是讲究四大皆空吗?佛祖既然也是空,又何谈什么恭敬不恭敬?”
    虚云忍气,知道她是故意曲解佛经的道理,因为外人或许会误解佛家所讲的空,但他幼时曾见穆明珠与师父论佛法,师父曾说她理解极透彻、颇有慧根,断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空”都理解错了。他回头看向穆明珠,见后者正笑吟吟看着他,显然是就等着他反驳,好再戏弄他一番。虚云扭过头去,只扔下一句“你就是外头人家说的‘胡搅蛮缠’!”。
    穆明珠见他不上当,颇为遗憾,叹了口气,眼见他在一处禅院前站定,以钥匙开了院门。
    “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虚云连说了三声,见里面没有动静,便知是师父怀空默许了,点头示意穆明珠跟上。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入了这简素的小禅院,至于禅房外,虚云又隔着房门,恭敬道:“师父,弟子领公主殿下前来。”他心中对于穆明珠究竟是不是负皇命而来的,其实信与不信,各占一半。只是穆明珠虽然能骗他,他却不肯骗师父,因此只说是他领穆明珠来见,并不提及皇帝。
    禅院之中没有一盏灯,禅房中也不曾点灯,只有月光洒落在窗纸院落之中,使得穆明珠与虚云能够看清彼此。
    禅房内,怀空大师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殿下自扬州归来,万事平安否?”
    穆明珠原本执意来见济慈寺主持怀空的动机并不单纯。她自从那日在禅房中偷听了母皇与怀空谈论继承者之事,便清楚这位昔日的右相,如今的怀空大师,在母皇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即便不能与怀空大师交好,但能得他只言片语的点拨,也是好的。她怀着这样的目的,又跟虚云一路嬉闹至此,谁知此时听了怀空一语询问,不似什么住持大师,倒像是家中长辈一般,不知为何,竟觉鼻中一酸。
    穆明珠眨眨眼睛,忍下这莫名的哽咽,欠身于房门外,亦如虚云一般恭敬道:“在下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又道:“多谢当日大师以佛陀之语相赠,开解在下良多。”
    佛在未来佛前,实无所得。
    怀空大师的声音再度响起,含了一点笑意,道:“善哉。既已开悟,再无烦难。”
    第126章
    是夜,穆明珠由虚云送出禅院。
    待到禅院再度落锁,虚云领着她走出数步,确信院内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声,这才开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骗人的。”
    穆明珠来见怀空大师前,想的是从他这里拿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着房门见了,却有些难以套话。也许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怀空大师上来便问她从扬州回来万事平安否,整个氛围已经变得非常祥和温馨。那种氛围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觉她转开话题问什么,都显得突兀而又别有用心。她考虑到母皇跟怀空大师会直接讨论对众继承人的看法,此怀空大师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这番弄巧成拙之后,怀空大师给她一个居心叵测的评语。是以在禅院之中,穆明珠谢过怀空大师之后,便谦和道,不便再打扰他清修。不曾点灯的禅房内一片岑寂,似乎是怀空大师也赞同她这一看法。虚云见状,主动出声辞别,随后又带了穆明珠出来。
    而大约正因为对话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头想着怀空大师所说的“既已开悟,再无烦难”八个字,理智上清楚这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因她从前偷听到母皇与怀空大师论继承人一事,又胸怀大志,不禁竟有些热血沸腾了。她正边走边行,低头思量,忽然听到虚云这一声埋怨,微微一愣,半数心神还未曾收回,想到即将下山,待到这次离开建业去雍州,又不知多久还能回来了,便少了捉弄虚云的心,微笑道:“多谢你。虽然我一向待你淘气,你倒是还记得佛像给我供一盏灯。”
    虚云愣了一愣,大约是见她忽然正色道谢,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道:“我只是负责办事罢了。师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