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皇帝穆桢主动提出要给她解除这桩婚约,固然可以是见女儿重伤归来、触动慈母心肠,但另有一种叫穆明珠毛骨悚然的可能——那就是母皇对她与齐云的关系起了疑心。
    凡做过的事必留下痕迹。
    若母皇全力彻查她与齐云之间的来往,那么非但她,就连齐云都要万劫不复。
    她唯一能倚仗的,乃是母皇在内对她求稳,在外要用齐云为将。
    只要这疑心不是到了近乎确凿的地步,想来母皇不至大动干戈。
    穆明珠眼下最危急的事情,便是切实打消母皇对她与齐云的疑心。
    万般思量,不过两息痛哭之间。
    穆明珠好似哭的懵了,一时没反应
    过来,愣了愣,才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有些迟疑地看向皇帝穆桢,哭过后的嗓子低哑道:“……当真?”
    宛如被天降惊喜砸晕了的孩子。
    皇帝穆桢的手还轻抚着她的脊背,含笑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她又柔声道:“齐云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原本想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凑做一对,也算是天作之合。虽然你从前不喜,只是朕总想着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年长大了便好了。可是经此一难,朕也有所反思。自古婚姻大事,虽然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关起门来过日子,终究还是两情相悦最圆满。”她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宛如真正的慈母,一心在为穆明珠打算,“若你果真不喜齐云,朕也不忍心要你下嫁于他……”
    穆明珠仔细望着皇帝,神色间既有不敢表露的惊喜,又有不敢相信的忐忑,她又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缓道:“女臣这次死里逃生,据说是齐都督所救。不过女臣醒来没有见过他,大约是女臣从前对齐都督态度恶劣,他也不愿现身惹得女臣不快。齐都督乃是母皇得力的臣子,想来方方面面都是好的。母皇指婚,也是疼爱女臣……”
    皇帝穆桢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穆明珠低着头又道:“其实女臣跟齐都督来往极少,幼时也谈不上讨厌他。只是因为这桩婚约,女臣不愿与他成亲,这才越来越憎恶于他。女臣养伤这些时日也想了许多。从前女臣仗着是公主之尊,对齐都督口无遮拦、行事乖戾,也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现下他又救了女臣性命,女臣更是无以报答。如今母皇慈爱,愿意给女臣解除了这婚约。只是女臣也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纵然是解除婚约,也该给母皇的臣子留几分体面。若母皇准许,便请召见齐都督入宫,女臣当面谢过齐都督救命之恩,再为从前那些任性之举赔个不是,待到齐都督心中过得去了,便体体面面把这桩婚约解除了。”她娓娓道来,把一个非常希望解除婚约,但因为要为母皇、为
    大局着想,而强行压抑走流程,有意表现自己孝心的女臣形象拿捏得妙到巅毫。
    一席话说完,穆明珠轻轻抬头,透过朦胧的泪水,有些试探地看向皇帝穆桢。
    皇帝穆桢抚着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身体后撤,稍微坐开了些,道:“想法挺好。只是不巧,齐云不在建业。”
    穆明珠便道:“那齐都督是还留在扬州?扬州来建业,也不过一日光景。”她闭门韶华宫中十二日,唯一见过的外人便是每日为她看诊的薛医官,她不该知道外面朝堂上的动向。
    皇帝穆桢看着她,笑道:“看来这阵子真是养伤了。”便告诉她,“齐云已经北上领兵,驻军上庸郡,防范梁国骑兵再度南下了。”
    穆明珠一愣,牢记自己此刻的人设,小心望着皇帝,低声犹疑道:“齐都督如今远在边关,为国御敌,女臣却在后面与他解除婚约,是不是于国事……不太好?”
    皇帝穆桢思量着,淡声道:“是于军心不利。”
    穆明珠便尽最后一丝努力,争取道:“但若不是女臣要解除婚约,而是齐都督主动解除婚约呢?将士们便不容易受影响了吧……”好似她还是很希望解除婚约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影响母皇的国事,因此换一种方式、曲线救国罢了。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道:“公主有何妙计?”
    穆明珠也抬眸望向皇帝,道:“齐都督对女臣并无情意,他一向忠心干练,若母皇能下诏询问婚约一事,齐都督必能体察上意,主动……”她轻声道:“推了这桩婚约。”按照皇帝穆桢的说法,在穆明珠的视角里,她是不知齐云情意的,两人自有婚约以来见面便是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赐婚,不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齐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她会认为,此时只要皇帝稍加暗示,齐云便会主动请退婚约。
    穆明珠不但是坚持要解除婚约,而且是哪怕自己被退婚、名声扫地,也一定要与齐云分开。
    皇帝穆桢轻声道:“果真如此,到时候公主面上可不好看……”
    穆明珠已经止住哭泣,昂然道:“不过些许
    流言蜚语,又岂能伤女臣分毫?”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倒是喜她这份豁达勇敢,见她如此坚定要与齐云解除婚约,多半是还惦记着右相萧负雪,又有些难以决断。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似有些疲累,后仰靠在枕头上,道:“罢了。从前你那几个哥哥的婚事,朕都不曾如此费心过,只留意了这一次,还闹得你们都不快活。朕不再年轻了,也不懂你们的心思,索性就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你私下里跟齐云说好了,寻摸出个退婚的章程来,到时候告诉朕便是。”这也是常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很少需要自己一件件去想解决方案,多半是在李思清等人拟定的方案中做选择——当然选择往往是最难的,朱笔落下去,就意味着万千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