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终于动容。
    穆明珠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收了厉色,温和道:“孔曰求仁,孟曰取义。你是读书人,好好想想。”她安静注视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跪坐起来的李庆,不再多言,确信这番话已经打到他心底去,只耐心等待着他崩溃的到来。
    李庆垂头望着自己搁在膝头的手,目光落在握笔的右手指腹薄茧上,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穆明珠方才的一番话,脑海中不由自主翻腾起当初在南山书院求的一幕幕来。彼他与陈伦等好友,寒窗苦读十余载,得以入南山书院,正是书生意气、激扬文字,也曾畅想来日为官,当为国为民,名垂青史。昔日壮志犹在目,陈伦却已埋于六尺之下,而他匆匆半生已过,华发早生、身陷囹圄,无路可回头。
    李庆一念至此,悲从中来,不觉泪水满面,终至于伏地恸哭。
    孔曰求仁,孟曰取义。
    他于痛彻心扉的哭声中明悟起来,断不能为求一
    家之生,而害天下万千寒士,因伏地泣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罪臣名污身损,不敢追圣人之贤,但以所知尽付殿下,以报朝廷栽培恩德于万一。”
    穆明珠轻轻一叹,俯身伸手,扶他起身。
    年近半百的朝廷大员,纵然一身囚衣、两鬓斑白,也该是阅历过人、博古通今,此刻却跪伏于韶华正盛的少女面前,恸哭过后的面容憔悴不堪,而少女俯身虚扶他起身,身上淡金色裙裾擦过罪臣膝下破败黯淡的草席,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年轻的公主殿下动作分明是谦和又有礼,却给人一种从容不迫、胜券在握之感,仿佛不管是这一处狭窄的囚室内,还是外面无垠的疆土之上,她是绝对的王者。
    齐云立在墙角阴影中,近乎痴迷得望着亮处的公主殿下。他继承了父亲关于刑讯逼供的秘籍,也已经掌握了千百种叫人求死不能的手段,一旦他把那些手段用到李庆身上,只要李庆没能第一间自戕,迟早被他逼问出内情来。可他的手段是肮脏的、残忍的、只合关在阴冷的刑讯室内,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正如他的人,不管升迁了多高的官职,又得了皇帝怎样的封赏,始终是为世人所不齿的、阴沟里老鼠一般的存在。这是当初他心甘情愿选的路,他从不曾后悔。
    只是公主殿下……
    那是遥远的、悬在天上的太阳,呼啸着、震颤着落到他面前来,带着无上的光与热,要把他的每一根骨头熔化成汁水,而就连那汁水还会流向她。
    谁人敢奢求太阳只照耀自己?他又如何敢要太阳向他看来?
    终归还是,他无法企及的绮梦。
    回金玉园的路上,因要商谈从李庆处拿到的新信息,穆明珠要齐云同坐马车而归。
    “这个焦家真是无法无天、丧尽天良。”穆明珠在狱中与李庆费了半天口舌,嗓子发干,便信手取了案上侍女早已剥开的福橘来吃,咬了一瓣橘肉在口中,又道:“李庆这个说法,倒是跟你手下的人寻访到的消息对
    上了……”她歪头思索着说了一通,却见对面坐着的齐云只低头走神,甚至连她已经不再说话没察觉。
    “喂,齐督。”穆明珠半真半假笑道:“你这个习惯不好。你本来就戴着个黑帽子,本殿同你说话,你还低着头——本殿是对着帽子说话吗?”她对待齐云很自在,便伸手过去,手指用了几分力道,托起了少年下巴,顺手塞了一瓣橘子入他口中,满意道:“现下好多了。”便撤回手去又继续说回正事。
    齐云并非有意低头,此被她强行抬起下巴来,目光无措四顾,不敢往她面上去,余光中却还是望见了她那染了橘汁的红唇,似樱桃的颜色,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开开合合,饱满……香甜。
    他不敢再低头,却又不敢往她面上看去,既觉得亵渎、又生怕给她察觉。
    少年只得垂了长长的鸦睫静听。
    这一路漫长,甜蜜而又折磨。
    直到下马车的候,齐云才察觉那一瓣公主殿下亲手塞来的橘子,已在他口中含至温热。
    第72章
    “所以按照李庆的说法,在他刚到扬州城任职的时候,他跟焦家的关系还是可以的。”穆明珠与齐云一前一后走在金玉园通往内院的竹林小径中,分析着从李庆口中拿到的新信息,“就好比我刚来扬州城的时候,焦家不但送了财物、还送了金玉园给我住,可见这是焦家一贯的做法了。焦家商贾出身,最开始走的是和气生财路线。如果不出意外,等李庆任满调离扬州城,也就跟焦家没什么瓜葛了。可是偏偏李庆要查扬州民女失踪一案……”
    原来在两年前,扬州城附近忽然连续失踪了十几名十六岁的女孩。
    这些女孩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出生于七月七日的子时。
    若是贫寒百姓家的孩子,甚至连生于哪一日都记不清楚,多是填报朝廷的黄册时大概写上个日期;而能把出生时辰记得这样清楚的人家,只在子女到了婚嫁的年纪才拿去勘合,至少也是小富之家。这样的人家是极少会卖女儿的。
    李庆认为此案重大,亲自过问追查,条条线索都指向焦府。
    当时焦府内外有一则传言,说是焦道成年过四十尚无一子半女,虽有三个侄子却到底不及自己亲生的,因此发了急要寻合适的女子生育,往大明寺求了一签,原来是要阴时阴刻出生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