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蛉刚死的那一个月,每天她都会责问自己,为何要出这趟远门,为何要离开平安城来到丽川?为何明明是一段开端愉悦的旅程,最后会是如此残酷的结局?
    其实世间悲剧,大多都是从幸福和喜悦中开出花来,最后结出残酷的果实,因没有开端之喜,怎见得结局之悲?上天便是要世人懂得这个道理。成玉那时候却并不明白这些。她还是太小,没有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历过多少事,在十花楼长大的这十五年里,她一眼都不曾觑见过这真实的人间。而真实的人间里,往往有许多悲苦别离。
    便将一切都溯回到敬元三年,春,去岁。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便是这段故事里那个好的开始。
    正月十五,上元天官赐福,宫中有灯节,京中亦有灯会。这一日乃是天子与百姓同乐之日。此大庆之日后的第二日,便是红玉郡主生辰。元月十六,成玉年满十五。
    成玉命中有病劫,当年国师观紫微斗数,排五星运限,勘郡主年满十五后方能度过病劫,可出十花楼。但成玉之运,却与他人之运不大相仿,因时因势,总有大变。须知自静安王爷去后,国师已数年不曾私下面晤过成玉,自然不能为她重排运限。故而元月十七,自以为万事大安的朱槿便带着她和梨响出了王城,一路向南,直往成玉一直想望的灵秀丽川而行。
    是年是个冷冬寒春,灯会的节氛一过,极北的平安城中仍是高木枯枝苦捱余雪的萧索,南行之路上却渐有碧色点入眼中,看得出春意了。翻过横断南北的赣岭,更是时而能于孤岭之上或长河之畔瞧见二三绝色美人遗世并立,皆是次第渐开的春花。
    成玉十五年来头一次踏出平安城,翻过或秀丽或奇巍的山峦,淌过或平缓或湍急的长川,穿过或繁华或凋零的市镇,才明白书中所谓“千峰拥翠色”是何色,“飞响落人间”是何声,“参差十万人家”又是何景。一路所见种种都新鲜,因此成玉日日都很有兴头。
    踏出平安城城门初识这花花人间的玉小公子,如鱼遇水马脱缰鸟出笼,怎自在二字了得。她一路撒着欢儿,几天就将月例银子用得只剩下两个铜子儿了。看朱槿生她的气不同她说话,她也无所谓,典了翡翠镯包了个见多识广的评书老头专陪她唠嗑。看朱槿更生气了还不许梨响和她说话了,她还是无所谓,卖了刚换下的裘衣就自个儿跑去胡人酒馆听胡人歌姬唱小曲儿了。看朱槿终于气习惯了不在意了,她就更加无所谓了,还趁机办了件大事儿:她当了朱槿的玉华骢帮个穷秀才将相好的从胡人酒馆里给赎了出来……
    朱槿跟在成玉身后一路赎镯子、赎裘衣,还赎自个儿的玉华骢,每从当铺里头出来一次就禁不住问苍天一次再问自己一次,他为什么要将这个小祸头子从平安城里放出来。再一看小祸头子自个儿还不觉着什么,挺开心地在后头跟评书老头唠嗑什么地瓜的二十四种吃法,朱槿就恨不得将小祸头子就地给扔了,一了百了。
    但没想到他没将成玉给扔了,成玉反将他给扔了。
    那是二月十五夜。
    二月十五夜,他们三人为赏“月照夜璧”之景而前往绮罗山夜璧崖闲玩。
    乡野传闻中,绮罗山深山中多山精野妖出没,常有修道之路上欲求速成之法的野道妖僧前来猎妖炼丹,增进修为。但所谓野妖山精抑或炼妖化丹之类,毕竟同凡人的生活相隔悬远,因此其实没有凡人将这则传闻当回事,只以为不过是先人编出来为着诓骗吓唬夜哭的幼儿罢了。成玉他们也未将此事当一回事。
    然,当他们三人攀上夜璧崖时,却果真遇上了来此猎妖的一伙野道人。
    几个道人确有根骨,修为也不同于等闲道士,一眼便看破了梨响的真身,亦看出了朱槿的不凡。道人心邪,那管什么善妖恶妖,只觉二人灵力丰沛,乃百年难见的好猎物,当即摆开了猎妖之阵,要将他俩捕来炼丹。
    成玉眼中朱槿一向无所不能,然连她也知道这样的朱槿亦有死穴。朱槿的死穴便是十五月圆夜:因数百年前曾受过大伤,此伤其实从未痊愈,寻常时虽没甚妨碍,然月圆夜这种养息之夜里却会令他法力全失。
    可以想见这一场斗法是何结果:朱槿身负重伤,三人不得已披月而逃,然道人们却紧追不舍。
    其时朱槿因重伤而昏沉难醒,梨响的法力也不过只够敛住二人的灵气背着朱槿携着成玉,在道人们的穷追不舍之下暂且护得三人小命罢了。然眼见得梨响力渐不支,再一味强撑着苦逃也不过是逃往死地。
    如此绝境中,一向瞧着还是个孩子的成玉却显出了难见的沉着,利索地剥下了朱槿身上的血衣穿在自个儿身上,压低声音向梨响道:“梨响姐姐,给你三个任务,”她比出一根手指,“第一,将我变作朱槿的模样,”加了一根手指,“第二,给我一匹至少能坚持一炷香时间的健马,”无名指也竖起来,“第三,待我将他们引开后,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寻时机将朱槿带去安全之地,你能做到吗?”说这话时她声音很稳,脸色虽然苍白,眼中却无一丝波澜。
    梨响喘着气死命拉住她的衣袖,她定定瞧住梨响:“梨响姐姐,这是我们的唯一生路,他们即便捉住我也不会拿我一个凡人如何,不过是些皮肉折磨,待月亮隐去朱槿醒来,你们寻机来救我。”话罢已一把推开梨响,猫着腰潜出了藏身之处,一路朝着密林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