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花脑子里昏昏乱乱的,放下拖枪的手,她只觉得累。
    直到那个男人轰然倒地的那一秒前,她的神经一直绷紧、全身的肌肉一直维持在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里。
    她没有过多的大脑余量去分析他和曾弋的互动,她只记得他们接吻了。她看的很清晰,那画面映入她的眼睛的姿态是强硬的,就像夜间行车时被对面的车辆在错车前用刺眼的远光灯强制问候。她的心口上发生着细微的生理性颤抖,一些暧昧不清的情绪爬上来,要引发奇怪的思维奔腾在她脑海。
    她当即努力抑制住这异样反应,将心念聚拢,盯紧那男人的双手。无论是从衣服里面取出钥匙,点燃打火机,还是停留在曾弋的后颈亦或是下巴上,她不放过这双手的任何动作。
    她只需要确保一件事,有无威胁。
    她手上握住的,可不是冰冷的枪械,而是一个生命,它鲜活滚烫,脆弱而坚韧,它属于那个散发耀眼光芒的人,她的队长。
    她记不清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被他的光芒吸引。从初见时对他的气愠和莫测,到后来对他诡谲风格和严苛态度的反抗和质疑,再到对他个人能力和素养的欣赏和敬仰。这些感情毫不相契,却奇异地融合成了如今她对他的态度,很复杂也很纯粹。
    她天然地靠近他,很难说为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份朦朦胧胧的感情,就像一粒未明的种子,在破土之前你不知道它会生长出怎样的枝叶,是长青的花木还是易枯的蔓草,它会开花吗?会开出什么花朵?能否结出果实,是甜蜜还是苦涩?Ⓩájǐáòsℍυ.℃òℳ(zajiaoshu.com)
    她的意识混杂,她的脚像是走在棉花上。
    她又闻见了他的气息。
    即便他离她还很远,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他,就像小猫嗅到了猫薄荷。他的气味已经深深烙印在她哨兵敏锐的嗅觉认知里。
    她循着幽微的向导素气味钻进警队的中巴车,目下所及却没有见到那张脸。
    直到一只高举的手,做出她熟悉的手势——过来。
    “我在这儿!”
    她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声音,他知道她在找他。此时此刻,在她耳中,这是最动听的呼唤。
    她鼻子一酸,冲向他在的最末排。
    他为她卸下沉重的武装,看到她兔子一样红了眼睛。
    他心下一软:“抱歉,让你担心了。”
    云花侧过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脆弱失控的样子。明明吃亏受难、九死一生的是他,他一脸平静甚至轻松,而自己却湿了眼目。
    她都瞧不上自己这副样子。更无颜去接受他的道歉,他根本不用道歉。
    她其实是个极不爱哭的人,除了牵扯到家人以外,她吃苦受累一向坚强,更不会哭。可奇怪的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确总是莫名其妙地落泪。
    曾弋看着她倔强的侧脸,轻叹了口气,她的自尊心过强。其实她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人天生就有看惯生死的淡然,他也不过是经历的多了,头几回出任务时,他也会控制不住情绪。
    “云花,看着我。”
    她本能地听从他,抹掉眼泪,转回身去。
    与此同时,汽车行进隧道,车内变得幽暗。
    四目相对,明明没有光,他的眼睛却好亮。
    他想要安慰她,可是话语总是苍白。
    他要是说,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那听起来像是责备。他要是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那更是套话。
    况且,现在对着一团糟的傻姑娘长篇大论地输出理性关怀,毫无意义。
    看着她可怜模样,曾弋莫名心疼。
    他想要她知道,他真的关心她,真的与她站在一起。她的情绪对他来说并不是无关痛痒。
    于是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决然地,用力把她拥入怀中,箍紧手臂。
    他的怀抱里有真真切切的温暖,无言的心安。
    他的下巴搭在她后肩,沉甸甸的。
    她能感觉到侧颈上有一处清凉,是他左耳的那个小首饰。
    她的脸上突然有一丝发热,她想起阳台上那个脸红心跳的吻。此刻与他相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要不由自主地对比?
    她无法逃避,在她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对曾弋的一厢情愿的,野蛮生长的,占有欲。
    刚才的眼泪,颇有几分出于一种小时候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还不能找那人打一架的憋屈。
    独属的向导素包围了她,让她紧张的心情缓缓放松。
    在车辆行驶出洞口的那一刻,他结束了这个拥抱。
    他开始为她整理精神场,而她乖乖地按照他的安排靠在他肩头上。
    “晚上请你吃羊肉。”他所有的关怀化成这样一句话。吃一顿喜欢的晚饭,总能让人更开心一点。这就是他安慰人的方式,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非常实际,毫不花哨。
    那天晚上的羊肉宴,曾弋特意选在内蒙古人开的餐馆,云花把羊肉放进嘴里的当下,所有不好的心情一扫而空了。
    那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快活样子看得坐在一旁的曾弋忍俊不禁,心情也跟着舒畅。
    做完任务,大家都要发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几个年轻人都是最能吃的年纪,加上云花在一边又唱又跳的,还有那个什么劝酒歌,搞得他们吃得更欢了。连曾弋什么时候出去了都不知道。
    曾弋端着酒走到门外,对着天河星斗,敬给罗麟。
    罗麟死了,他真难过。也许在他的一生里,只要想起罗麟,就有一根刺扎进心里。
    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异常,可是这不代表他不会难过。多年戎马只不过让他更能忍耐更能掩饰他的痛苦。他始终是有情人,他保持善良,他拒绝麻木,于是习惯隐忍,习惯伪装云淡风轻,习惯了面无表情,习惯与痛苦共生。
    但他希望他的队员们,能记住这个晚上的美好,而不是生命凋零的阴霾。
    关于这顿饭的价钱,每一个动筷子的人都讳莫如深。
    因为此后好几年,曾弋就再没请他们吃过饭。
    后来云花拿这事儿揶揄他。
    他非但不反驳,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他就是抠门,请客,谁大方谁爱请谁请!
    说这种话的时候,是他最接近无赖的样子。
    其实他不是抠门,他只是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但是等云花明白这一点,又是很多年以后了。
    ……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最近老想些十几年前的事儿。”云花坐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着曾弋。
    曾弋面无波澜地柔声回应:“花儿不老,花儿永远十八。”
    “真羡慕他们啊,少年少女,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着光芒,青春、理想、未来……”
    “我每年带新兵,也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那在你眼里,我当年是什么样子?”云花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曾弋笑了,他思考了几秒:“我概括不来。”
    “哎呀,就随便说。”
    “很直率,很真,很好的兵。”
    “也太官方了。”
    “没办法,你太普通了,放在兵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也就哨兵资质上突出点儿。”
    “你是说我没特点?”
    “特点嘛……口音挺有特点,说话一股草原味儿,跑起来爱左右晃肩膀,那姿态像是去找人摔跤。这么看,你确实还挺特别。后来和你搭档以后,接触多了,慢慢发现你其实挺可爱的。”
    “那就是,说来说去,我不好看呗,没让你眼前一亮过。”
    “哪能啊,你是越来越漂亮,越看越好看。”他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勾起食指蹭蹭她的面颊,深情看向她眼底,“你最美了。”
    午后暖阳透过塔楼方正的窗户,拥抱他们二人,她的发丝缕缕散动,金灿灿的柔光流转。发丛中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像是水草里的鱼儿,温柔灵动地揉开湿漉漉的发尾。
    握着吹风机的另一只手,把距离和角度掌握得很好。像园丁呵护他美丽的花朵那样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他为她吹干秀发。
    吹风机喧吵的声响停下,空气也变得安逸。她握住搭在肩膀上的手,把他整个人从身后往前引,将头靠在他胸前,包裹在他的气息里,闭上眼睛,带着淡淡的笑容,享受这一刻清闲。
    晚上,给顾兰她们开完演习总结会议,云花一路跟着曾弋去他办公室。
    “你说,我和他们讲我当年受训的那些故事,他们有共鸣吗?”
    “肯定有啊。”曾弋给她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我就觉得吧,他们还是不够,怎么说,投入,对,投入。信念感不强。我们那时候,你一说,某某,你要是不坚持下来,全连的成绩都要陪你掉,那,好家伙,拼到脱水休克也不带放弃的。而他们呢,明知道团队合作,自己遇到点挑战,两顿饭没吃,就撑不住了。该投降投降,反正也无非就是输了难听点,饭照吃工资照拿。”
    “这也不是人的问题。现在的年轻人,成长环境和我们太不一样了。他们衣食无忧的多了,身上危机感没那么重,感受不到战争的残酷,又共情不了拼搏精神,战斗意志上不去,就要打败仗。”
    “那你说,我该讲点什么,我得快点给他们调动起来啊!”
    曾弋想了想:“就讲讲咱们这么多年来,参加世军赛的那些事儿呗。”他说的是世界哨向军事大赛,他们从2003年代表南京军区去过第一次全国双人哨向军事技能比赛以后,通过若干年的努力进取,一步步走向世界,直到拿下双人组、团队赛的冠军。
    “还真是。”云花眼睛一亮,突然来了灵感,“世军赛可太有的讲了。”
    是啊,世军赛,那简直贯穿了她整个青春,也见证了她和他的爱情。
    那一路,有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