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征伐。
    景熙十九年六月,东境线传来捷报,东齐称臣,五万兵甲越过泗水河,控守东齐都城。谢清平在勤政殿回复奏章,谴良将镇守,后腾兵甲四万,与女帝汇合。
    太子在旁听政,执笔将新的版图扩入。
    同年七月,殷夜到达北境,连着原本守边的将士,共计十五万兵甲,于北戎拉开战线。
    首战告捷,北戎退兵。
    然信还未送达皇城,军中便出了疫病。
    酷暑日之战,这般情况原也在意料之中。随军而来的,除了大半个太医院,还方外青邙山的医者。
    再接信件,已是十二月冬,这年郢都未见雪飘,却是又湿又冷。
    谢清平的毒扩散出来,昏睡中呼唤妻子闺名。
    小公主拿着信,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他睁开眼,看见榻畔的小姑娘,明明是像极了他的容颜,但他还是看见了殷夜的影子。
    “你阿娘还是生气的。”他抚着女儿面庞,笑道,“非要让我尝尝这等待的滋味,尝尝独自养你们的滋味。”
    “那爹爹要养好病,您好了,才能哄阿娘。”小公主蹙眉道,“不然我们都怕她,阿娘脾气太大了。”
    谢清平含笑点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北戎退兵,三王议和的卷宗递过衡鸣雪山。
    女帝摇首,朕之亲征,除受戎族降书,其余皆不论。
    战事再起。
    北戎王帐往来迁移,避雪山,借雪色,难辨其容,便也难辨其三王位置。然有谢清平所绘之王帐构造图。
    历时一月,暗子辨出其一王之位置。
    问女帝意,是否就地除之。
    女帝思之,派使者带珠宝良驹献上,消息四处传达。不多时,此王吐出不少北戎内部信息。
    郢都皇城中,接到此信时,已是景熙二十年七月,距离殷夜出兵正好一年,距离谢清平的大限仅剩五个月。
    水静莲香,菡萏正芳。
    谢清平撑着从榻上起身,召来太子观此消息。
    “如此,是否爹爹的药便能拿到了?”
    “这不重要。”谢清平抬手止住他的话,“且看你阿娘此计,是哪一计。”
    太子思考片刻,“乃离间计。”
    “再想。”
    太子垂首,“望爹爹指教。”
    “离间计为二虎失信。然经此计,敌方内部信义已失,且此人更献上信息……”谢清平忍不住咳了两声,“此乃驱虎吞狼之策,脱胎于离间计,胜过借刀杀人之计。”
    “儿臣受教。”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限的时光里,他能做的便是养育这一双儿女,受他们于仁德,亦教他们谋略。
    九月里,北苑的枫叶开得正好。
    他难得有力气,能下榻来到这里。只是窄窄的一排,即便再红,也不够热烈。因为其余的地方,都种了苏合香树。
    他望了半晌,召来司工部,命他们将苏合香树砍了,重新换成枫树。
    佘霜壬给他送药而来,借此状,摇着扇子哭笑不得。
    “丞相此举,颇有几分当年陛下焚枫林而栽苏合香数的模样。”顿了顿,他若有所悟,“臣此言不当,陛下本就是由丞相一手所教,是陛下一脉相称。”
    谢清平不置可否,饮下药,从袖中拿出一枚鲜红的玉佩,细细抚摸。
    佘霜壬认得那玉,是枫林血玉,只叹道,“你如何还未送给陛下。”
    “送了。”谢清平道,“只是出征前夕,她摘下还给了我。她说,等她回来,让我给她重新戴上。或者,黄泉路上,拿着去寻她。”
    佘霜壬顿下扇子,不免叹了口气,“有一事,其实我与昭平,还有更多人都无法理解。你已病成这样,朝中亦不乏良将勇士,便是昭平亦能去往前线,为何陛下要亲征?”
    “陛下此去,或许、你与她去岁一别,便是永别。你……”
    “那处,陛下去过,她熟悉路径,胜算更大。”谢清平收了玉,未再言语。
    还有一重他没说,去岁城郊一别,本就是他们夫妻提前做的诀别。
    她说,我宁愿死在为你寻药的战场上,也不要再一个人独守你的墓碑,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说,你不能两世赠我于“孤苦”,这太残忍了。
    我不能两世赠你于孤苦。
    战争多变数,即便有提前备下的军事分布图,即便女帝多智通谋略,也难敌天地气候之变化。自这一年的七月来信后,北境再未有书信传来。
    谢清平在北苑中培植枫树苗,在西苑摘了蜜沙果做果酱,按着赤焰留下的方子酿花蜜。
    时间在指尖流逝。
    前两桩大抵因有经验,做的很成功。
    然花蜜用的是槐花,五月才有此花,便只能等来年。
    这一年,封瓮蜜成时,已是五月底。
    谢清平启封尝了些,是又稠又甜的滋味,他掩过唇口咳嗽,眼中燃起希冀的光。
    回首却有些讶异,这是景熙二十一年的初夏了。
    他活过了原定的期限,在他无尽的等待和执着的求生里,死亡也开始望而却步。然又不免心惊,已经十个月没有北境的任何消息了。
    他向北而望,送信的雪鹄没有飞回的痕迹。
    小公主拉着他的手,道,“我想阿娘,您给我讲讲阿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