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寻常官员是不会去做的。成败难料,且效果来得太慢。寻常人做事,今天费点力气,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见好处,你叫他先什么都别管,一门心思先下个三五年力气,再说以后,谁干?人生能有多少个三五年?三五年都够官爷们升一级的了,你还在弄块地,上头还不晓得能不能长出有用的东西来!
    要政绩,简便法子多的是,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值当的。
    知县大人见他的时候,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本意是想警醒警醒他。不料却问到他痒处了!一般人不懂农务的,也不乐意听他那些东西。农务司的大家都是一块儿混过来的,左手说给右手听也没劲不是?难得有人能问到这样地方,真是不说都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方伯丰就着知县大人的问题一路说开去,知县大人愣了一回,晓得这是个异类,见他真是在农事上用心,也有两分惜才之意,加上自己看过的各地文书极多,便顺着他说的又提点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方伯丰一听自己绞尽脑汁不得其解的事情,原来还要别的地方在做!
    这下换他追着人知县大人开始问了。
    知县大人心里苦啊,——我不过多知道些事情,可毕竟不是种地起家的,你问我那稻子要怎么育种增产,我大概能想起来看到过什么故事说法,可你还非要追问那稻花如何谷壳如何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不怕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谷壳长啥样儿呢!
    最后知县大人叫人从里头抱出一叠书把他打发走了。
    所以看起来这所有的司长都是“手不释卷”的,只是有的人一脸愁苦,有的人一脸兴奋。你说说,一样的事儿,怎么就能干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了呢?
    知县大人也没闲着,在京城里的时候是调了许多文书看了,不过毕竟只是纸上文章。读书人多半有个毛病,一件事情要落到纸面上,许多能写的他们也斟酌起来了,该写的忽然犹豫了,好像事儿落到纸上就必得跟真实不一样、另得有个符合“书面”的规矩才成似的。是以通读那些东西,多半只能知道个梗概,前因后果常叫人费思量。
    这回到了这里了,自然要眼见为实一番。等事务安排下去,交代县丞总领,他老人家带着家眷四处巡查去了。
    老司长心里也苦:这大人看着挺利落,就是好像没有把我要告老的事儿放在心上啊……
    知县大人四下逛着,还同夫人感慨:“这就是说会有些烦难事务的地方?一个一心为公的老县丞,几个能耐一般却没什么大过的各司司长,——里头还混着个混不论的二愣子。这叫烦难?怎么也来几个官商勾结、欺压良善,最好还上头有人谁也不服的才能叫我过把瘾吧?就这地方,我在外头玩儿两年都出不了什么乱子!”
    夫人笑劝:“你怎么就非得往低走呢?既说属官都不错,地方也好,气候也好,怎么就不能把这里往好了管,叫这德源县的名声传到京里去,也是你的威风。”
    知县大人一撇嘴:“不过一个小小县治而已,拿什么传去京城。就算传去,他们听了也只当个笑话吧。说不定还要笑我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夫人一笑不语,转说起其他来:“县丞人老成精,真没有旁的打算?他家里的人呢?”
    知县大人叹一句:“老夫妇两个,老太太是这县里有名的大夫,就养了一个女儿,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嫁到深山去了。之前是担心来的大人不靠谱,就想把力气都往农事上花,好歹保个民生安泰。这回见我大概还成,就急着想要撂挑子不干了,说想投奔闺女去。不像话……我当然不允了!”
    夫人看着水面很是感慨:“这人性已经可以入阁了。”
    知县撇嘴:“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去一个,带累一家子……”
    夫人看他一眼,知县大人不说话了。
    又说方伯丰看那些手抄的连名儿都没的农事书,常常一看就看到半夜。灵素起来给他做了几回宵夜,他又劝不住,怕耽误媳妇休息,才作罢了。
    实则他媳妇倒不怕耽误休息,实在是耽误她干活儿。如今她多少活儿都靠半夜出去做的,自家相公忽然成了夜游神了,她这真神可就难做了。
    这日得歇,大白天不晓得看了什么,跳起来在那里搓着手来回走,“哎呀!果然如此!我早该料到如此!确实如此!哎呀,居然还能……”
    把见惯了自家老爹稳重样儿的两个娃给引过来了。俩人拉着手一块儿走过来,在边上瞧了一会儿,岭儿心善:“爹爹,七药吧!”
    正在兴头上的方伯丰听了这话回头看看,见儿子也面有忧色,便赶紧握拳咳嗽一声,干笑两下解释道:“那个……爹没事儿,啊,没事儿!就是看书看高兴了。别慌,啊,没事儿!”
    灵素也走过来了,刚才岭儿的话她都听见了,怕方伯丰尴尬,压着笑上来救场:“书上写什么了?这么高兴。”
    方伯丰立马就坡下驴,——夫妻默契就在这种地方!“书上说的水稻改性增产之法,以驴马生骡为喻,说这稻子也有此道理在的。只要异种稻种为对,就能结出兼具两者种性的稻种来。且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真是留给人的一道大生路啊!……”
    说了又拿起书来指给灵素看,里头如何如何等话。想起灵素不识字,正要不好意思,灵素道:“嗯,你说吧,没事儿,我能看懂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