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宝如屈膝福了一福, 多少日子来的怀疑, 总算一扫而空, 心说凭此, 往后我便可以放心大胆的生孩子了。
  她喜极, 亦是眉开眼笑:“谢谢父亲!”
  李代瑁回之一笑, 目送她从面前走过, 一缕合欢花落在她发堆之间,下意识伸手要抚,手指动了动, 拈起酒盏,再回头时,宝如已至院门侧了。
  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少年, 蓦然惊醒, 俩个与他比肩的儿子,一个要杀另一个, 一个还要杀他, 扯不清的烂账。
  但人生又岂能事事如意, 听门轻轻开合, 李代瑁随即推盏, 站了起来。趿上布鞋,出门, 定定矗立在山坡上,目送宝如和苦豆儿一盏风灯下了山坡, 进了海棠馆。
  解掉身上道袍丢给身后的僚臣, 再接过公服往身上套着。
  自打长安防备空虚之后,李代瑁夜夜亲自遍巡几座城门,半夜便在第二道宫门上驻守。夜复一夜,几个僚臣亦是看他太累,忍不住劝道:“不过一夜而已,王爷如此辛苦,便歇得一夜,长安还有臣等不是?”
  身后两个小厮,忙不迭的替匆匆而行的李代瑁系衣带,围紫金鱼带,佩缀玉,他亦不多话,到府门上时,一身公服笔挺,汹汹灯火中上马,出府而去。
  *
  季明德和李少源俩兄弟虽不对付,但至秦州不过半月,便有捷报传来,说季明德带大军奔赴秦州,李少源只带二万人,却是兵出奇招,疾马自巂州的台登县突袭,一举大败赶往怀良增援赤炎的青海、腊城二州节度使,焚毁兵马粮草无数,斩杀土蕃兵两千余数,逼下山崖跌死者,更不知几何。
  尹继业亦从肃北亦有捷报传来,说突厥实力不强,攻下西海不过转眼。
  几方俱是捷报,李代瑁自然大喜。五月二十一是老太妃寿辰,因恰与高宗皇帝去世在同一天,老太妃便忌了寿辰,不肯叫儿孙们替自己祝寿。
  老娘不肯过寿,儿子的孝心却不能不尽。李代瑁和顾氏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破天荒头撇开顾氏,早起便从宫里传了话出来,要宝如和李悠容两个去趟草堂寺,看着操办为老太妃并高宗皇帝祈福一事。
  *
  明辉堂里,顾氏身着一件领口绣柳叶的素白寝衣,两只美眸笑的弯弯,正在看一个小男孩吃饭。这孩子生的颇有几分肖似李少源,吃着一碗银丝面,吃一口,抬头看看顾氏,亦是笑的眉眼弯弯。
  这是李代圣死了的王妃阮氏所生的儿子,如今还没有大名,小名叫永儿,人称永世子。如今由李代圣的侧妃徐氏养着。
  徐氏亦是两目柔光,盯着这孩子。
  绾桃进来了,贴面在顾氏耳边悄语了几句。顾氏对着徐氏一笑:“我家王爷是真生气了,草堂寺的法会,居然让赵宝如去操持,这是准备让赵宝如夫妻扬名长安城了。”
  一年一度为高宗皇帝和老太妃祈福的法事,恰就在今天。主持法事,该是宗妇的事情,宝如一个庶子媳妇,按理是不该的。
  徐氏讪笑着应承:“水陆法会总共三日,按理说要从七日前就开始布置,二嫂您想必早都操办好了,王爷是男人不理庶务,才会今儿一大清早才想起来吩咐此事。果真二少奶奶去,也不过搏个好名声而已,事还是您操办的。”
  顾氏拿帕子揩着永世子的嘴角,却是吩咐绾桃:“去,把悠容给我叫来,家里还有客要见了,草堂寺她不必去了。”
  *
  五月末已经很热了,去寺里,就不能穿的太随便,宝如正在梳头,见青蘅捧了几件衣服过来,点了件牙白色的素面妆花小袄,却又犹豫,毕竟她脖子上的淤青还未褪,怕露出脖子要叫人笑,不得不点了件衣衽直逼下颌的半长褙子。
  张氏带着媛姐儿来做客,正在跟宝如说李远芳的婚事。照她来说,秦州举子今科至少能取十几个,按理来说十几个里面至少有四五个是未婚的,给李远芳挑选,怎么都能挑出好的来不是。
  但无独有偶。方衡亦是秦州举子,不能免俗,叫一众举子簇拥着去了趟曲池坊。从此之后,李远芳便有了任天下进士三千,我只取方衡一个的决心。
  几番叫李纯孝暗示,怎奈方衡虽生的俊秀,似乎有颗榆木脑袋,全然不解风情,任她几番暗示,只将她当成个妹妹一样。
  这不,李远芳早知方衡与宝如关系不错,又使着她来问宝如,看宝如能否出面,替自己撮合。
  张氏还带着一份信,一只李远芳绣的小香囊,是要宝如转交给方衡的。
  宝如不好接那香囊,也不好说自家小姑与方衡虽未订亲,但早已情投意和,拐着弯子劝张氏道:“秦州那么多举子,那个嫁不得呢,方衡人是不错,但配咱们远芳,会不会皮子太白了些?”
  张氏道:“恰是远芳皮子黑,怕再嫁个黑的,生个更黑的孩子出来。她就喜欢方衡那一身白皮了。”
  宝如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正犹豫着,李悠容抱着只猫跑了进来,迎门就嚷嚷:“嫂子,您瞧,方衡送了我一只猫,跟你的相比,发何?”
  她怀中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比宝如的小西拉略大点儿。媛姐儿正在逗小西拉,听见又有猫,忙的奔了过来。
  见嫂子这儿有客,她才住了嘴,乖乖坐到了宝如身侧。
  张氏上下打量,传说中的福安郡主,面如鸭蛋,白腻细滑,鬓如蝉翼,淑眉静眼,一看便是个贤淑贞静的大家闺秀,李远芳与她相比,尘泥之别。
  她讪讪收起李远芳所绣那村色十足的小香囊,笑道:“既宝如还要出门,嫂子就不多坐了,改日你回曲池坊,咱再细聊,如何?”
  宝如和李悠容俩姑嫂也急着要去草堂寺上香,遂不多送,亦是急匆匆出门。
  自东门出府,马车与护卫,婆子丫头,仪仗早已等候在外。才上了马车,李悠容悄声道:“他还几番约我见面,我娘让我端着些,暂且不要见,毕竟我是郡主,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他成亲的,否则太随便了点,嫂子你说呢。”
  宝如诚言道:“若果真喜欢,又何必端着,他若约你,我倒觉得你该一见。”
  李悠容颇有几分心动,恰马车才起,忽而又停,秋瞳撩了帘子道:“二少奶奶,方少爷拦了马车,说是有几句话,要与咱们福安郡主说,可要停否?”
  宝如已是一笑:“瞧瞧,都追来了。”
  俩姑嫂撩起车帘,方衡一袭宝蓝色纻丝直裰,白面红唇,青玉冠,就在车外站着。见帘子撩起,宝如圆圆的小脸儿笑的卧蚕弯弯,侧在李悠容身后,便是一笑。
  随即又敛了正色,一本正经道:“小生方衡,见过福安郡主。”
  李悠容捧起只雪绵绵的小猫来,柔声道:“谢谢你赠的猫,听说它的名字叫苦瓜,真是个好名字呢。”
  非但方衡,跟在后的小厮苦瓜也一同傻眼。簪子莫名飞到他家,家里养的猫,啥时候也跑到她怀里去了?
  一开始听说母亲在替自己促成与李悠容的婚事时,方衡还是颇高兴的。皇家公主郡主多和亲,难得有个嫁在本国。更何况李悠容性情婉然,柔顺,家教又好,是个难得的佳妇。
  但是去了回曲池坊之后,方衡却打起了犹疑。
  公主的丈夫叫驸马,郡主的就叫郡马。民间传其由来,据说是因为,与天家贵女们夜里行事,为示女之尊贵,一般都是女子在上,如此,男子其实就是用来给天家贵女们当马骑的。
  照李纯孝的说法,驸马不能做官是铁律。
  郡主之夫,为郡马都尉,虽朝无明律禁止郡马都尉做官,但按李纯孝当年在吏部时的经验,为防外戚坐大,郡马便做官,也只能做些闲职,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实权官阶上去。
  大丈夫十年寒窗,光会试他就考了整整八天,如此辛苦,郡马这样的名字他可以忍,不做官,给女人当马骑,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他本是想找个机会,跟李悠容说明此事,并婉言拒其好意,要回自己那枚木簪的,谁知老娘将他院里养的猫都送给了李悠容,还给它起名叫苦瓜。
  李悠容抬眉再笑:“我会好好养的,若你有时间,明日我在晋江茶社等你。”
  宝如在后面两只眼睛都快要挤出针眼来,命方衡点头。
  方衡无奈,随着宝如的眼睛点了点头,李悠容小脸一红,立刻垂眸不说话了。
  车绕过正门,恰到荣亲王府正门上,马车又被叫停,这一回,是顾氏传的,说太妃庐州老家来人给太妃祝寿,要李悠容前去帮忙招待。
  如此,去草堂寺上香的便只有宝如一人了。
  *
  草堂寺今日实在是热闹非凡。太妃的生辰亦是高宗皇帝的忌日,至寺门前,便见得各公亲王府的马车整整齐齐排了一长排。
  进院,白白胖胖的英亲王妃李氏亲自坐镇,正在大雄宝殿中颂经,见宝如至,拉过她的手道:“二嫂于这些事上向来不参与,我以为你们府不会有人来了呢,还好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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