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些年轻人笑笑闹闹打开甲3号大门,上下清扫收拾一番。次日又乘车搬来许多东西,将一楼大小厅屋布置成书画室、会议室模样。
    邻居有好奇者相问,原来是近年江南文艺界青年社团之翘楚——“同声”诗画社转租了此地,用作社团活动场所。
    同声诗画社原本常驻“茜园”。“茜园”同属盎格鲁租界区,围观人中不乏知情者,见他们搬家到此,也不觉奇怪。大商人乌伯蕴为支持北伐,将自己名下的花园别墅“茜园”无偿捐出,算得本地最近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据说乌老板私心里想把这园子赠与魏同钧司令做行辕,被对方拒绝了。魏司令并没有来住过,而是转手交给党部,用作接待贵宾的地方。
    “茜园”易主,成为革命党官方行馆。因其位于租界区内,接待的所谓贵宾,实则为魏同钧着意结交之洋人各方代表。如“同声”这般民间组织,自然只有灰溜溜赶紧搬离的份儿。此事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应对时间,谢鲲鹏本想从自家产业里寻个地方,暂且安置,奈何与长辈起了矛盾,各执一端难以调和,竟一时无法可施,既找不到房子,也凑不出银钱。还是蓝靖如无意间同颜皞熙闲谈,问候叔伯家人,想起他两家女眷如今闲居乡下,两栋洋楼差不多空出整一栋,忍不住便打起了主意。
    “有什么办法?”徐文约无奈摊手,“这帮年轻人都求到咱们面前来了,难道眼睁睁看他们在外头流落么?瞧这个架势,就此停下沙龙活动是不可能的。与其任由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随心所欲搞,不如放到眼皮底下,咱们随时能关照。也省得两个孩子不安生,皞儿乱跑,华儿抱怨。再说,社刊发行部原本也是临时放在家里,这回发行和沙龙并到一块儿,倒省了来回跑腿取稿改稿的工夫。”
    徐文约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服对面安裕容、颜幼卿二人,还是说服自己。末了长叹一声:“俗话说,堵不如疏,他们终归……干的不是坏事。”
    “文约兄不是与谢鲲鹏说好,只租借一月暂作周转?我们都上心些,别叫他们出岔子便是了。魏同钧即将率余部北上,江南肃清之风迟早要平息——”安裕容嗤笑一声,“魏某人屁股底下的位子眼看坐稳,等过了这个风头,凡事自当别论。小孩子不懂这些道理,你我还不明白么?”
    颜幼卿疑心峻轩兄话里的“小孩子”,说不定也包括自己,认真点点头:“我明白的。靖如他们,我也会找机会私下里说说……”
    安裕容这回当真笑起来,可惜有些玩笑话只适合两个人独处时候说,遂捋一把他头发:“现下还明白不了的,是皞儿跟华儿。”
    徐文约也笑了:“原本便计划天气转暖,接映秋她们回城住。房子最多也只能让他们借用一个月。”
    申城西医发达,徐文约听从约翰逊建议,决定让妻子秋天住进租界医院待产。估计再有一个月,前线持续向北推进,申城作为后方,当渐趋平静,届时正好阖家团聚。
    颜幼卿看看两位兄长,道:“去年峻轩兄与我前往河阳见魏司令,随后转道铜山北上,接应文约兄,期间只剩嫂嫂与皞儿华儿妇孺在家,多得靖如他们照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裕容搂过他肩头:“认识这么久,咱们能不知道么?放心罢。”
    如此过了两个星期,根据报纸消息,前往江宁追悼宋承予的各方人士纷纷返回。悼念仪式结束,灵柩却须待寝陵竣工方可落葬。正如安裕容等人所料,“国葬筹备委员会”各位委员,一时半会是离不开江宁了。前线战事复起,能得到一手消息的朋友,如杨元绍、张传义、刘达先,皆在军中,联系不上。倒是杜召棠一直留在申城替魏同钧办事,暗中透露魏司令近期行踪,道是往河阳大营督军去了。
    又是周日,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一早便奔去隔壁,参加诗画社沙龙。徐文约过来蹭个早饭,也回去了。自从把宅子一楼租借给谢鲲鹏,他便跟着搬回自家楼上,所谓“放到眼皮底下”,果未食言。待到中午,他照例过来蹭午饭,不等颜幼卿发问,便道:“谢鲲鹏他们几个去印厂看社刊进度,皞儿华儿也跟去了。皞儿不是一直想参观工厂?谢鲲鹏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顺便在那边吃了午饭回来。”
    饭后,恰逢邮差送来郑芳芷、黎映秋从江南艺专转寄的信件,徐文约便没急着走。正要拆看家信,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响,有人急步闯将进来。抬头看去,竟是颜皞熙拉着妹妹,后头跟着谢鲲鹏、蓝靖如,四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
    三人惊得都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我们遇上罢工了!印刷厂的工人罢工了!”颜皞熙答道,话音里不见惊慌,倒有几分莫名兴奋。
    徐文约道:“先擦擦脸,坐下说。”
    安裕容起身吩咐女佣送上水盆毛巾。颜幼卿拉过兄妹俩,上下查看一番,除去身上有些脏污,颜舜华辫子散了半边,并无损伤,顿时放下心来。
    徐文约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鲲鹏道:“唉,工厂去年底成立了工会,这几个月一直闹着减工时,加薪资。我们去得不巧,昨日工人代表和家里谈判没谈妥,谁知今天就直接罢工了。也是我去晚一步,家兄冲动,带人与对方起了冲突……”
    蓝靖如跟他熟,拍拍衣摆上的灰,直言不讳:“你去得早也无用,谁听你的?我看工人们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还让我们进去看了印好的社刊。只是你家那个大哥,太过蛮横。你瞧见他往我们书本封皮上踩的黑脚印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