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山驻地再如何森严,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地盘,不必担忧。只是离开营地接应徐兄路上,不知会否发生意外。安裕容翻个身,睡不着了。来回烙了几趟大饼,强行安慰自己:幼卿厉害着呐,这点事,比起他曾经单枪匹马干过的种种丰功伟绩,实在不算什么。又想他那手点穴工夫端的好用,自己照猫画虎摁几下,当时就疼得差点嚷出声,逼出满头冷汗,比真拉半天肚子落魄多了,怪不得昨日晚上他教给自己时不肯先行示范一次……
    运兵车在野地里奔驰,车轮碾过野花杂草,车尾扬起黄土尘沙,正午的日头下,尘土沾上士兵们汗湿的脸,燥热而又粘腻。穿过几个空荡荡的村庄,房屋渐渐多起来,却不见人影出没。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焦灼里带着腥臭,越来越浓。新兵们皱起眉头,还有人掩住鼻子。带队的军官有经验,骂道:“捂什么捂,这就是打仗的味道,火药加尸体的味道!抓紧多吸几口,闻惯了,等明日进城打扫战场,才不会吐出来!明日谁敢吐出来,再回河阳去练半年!”
    这一批新兵错过了大战,只赶上打扫战场。能趁此机会适应适应,在军官看来,反是难得的运气。
    颜幼卿混在最后一辆车里。上车时他谎称是前头掉队的,蹲茅房迟到了。其时前面的车辆已经启动出发,领队军官完全没有怀疑,训斥两句,将人踹上车去。他换身军装,收敛了一年多安逸生活养出来的温和气质,想想从前总统府卫队操练生涯,行动举止顿时变了样子,站在河阳军新兵队伍里毫不违和。
    他低着头,装作打瞌睡。天擦亮就出发,昨晚在火车站席地对付了三四个钟头而已,不少人都是他这个姿势。火药与尸体的味道他都不陌生,但混合在一块儿,如此浓烈扑鼻而来,却是头一遭。军官几句话透露出不少信息,这批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既是进城打扫战场,想必城外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而先锋营指挥部与驻地大约还没能搬到城里去。
    一路行来,纵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其疲乏,纪律渐渐松懈。见军官开腔,有胆子大的士兵问:“长官,那我们今日歇在哪里?晚饭能不吃干粮了么?”
    军官大约也觉得需要鼓舞一番士气,道:“放心,今晚歇在铜山驻地,睡营房。晚饭不用再啃干粮。刚打了胜仗,司令犒赏队伍,有肉吃!”
    众人欢呼起来,打瞌睡的也都精神了。
    河阳军铜山驻地位于铜山西南郊外,原本打下铜山后,该迁入城里,但因战争拉锯多日,后期打得相当惨烈,城内建筑损毁严重,故而暂且原地不动。先锋部队阵亡人数不少,急需补充兵员,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颜幼卿听见军官所言,亦放下心来。杨元绍身为先锋部队参谋官,理应留在驻地内。况且驻地人多,新兵入营,正好浑水摸鱼。
    又过得个多钟头,目的地到了。河阳军占下城郊一个小镇,作为驻地所在。早在开战前,镇上能跑的便都跑了,正好留下许多空宅子做了营房。跑不了或者不愿跑的,就地征召,给军队做些后勤事务,倒也便利。指挥部设在镇上最有钱的大户宅子里。倒不是别的,主要为了这宅子修得结实,一尺二寸厚的青砖墙,普通炮弹都炸不坏。
    卡车停下,颜幼卿心头一喜。指挥部设在镇子里,处处可遮掩,实在大大方便了自己行事。若是在荒野平地,必然难办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岔了,江南普遍富庶,人烟稠密,铜山又是南北枢纽重镇,这附近原本也没什么荒野平地,军队必然驻扎在村镇。只是如此一来,战火所及,伤亡与毁损,亦难以估量。
    士兵下车,列队报数。颜幼卿缀在最后,闪身便躲藏起来。同车之人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以为是回了所属小队,并未在意。待士兵们步入营房,颜幼卿才掏出臂章戴上,摁摁口袋里的证件,开始行动。那臂章与证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北伐军军制尚未严格统一,更兼许多士兵实际分不清各级军官标识的细微区别,因此颜幼卿并不担心被识破。他辨认一番方位,躲过巡逻的队伍,迅速接近指挥部,快到门口,大大方方露面,向岗哨亮出证件,声称有魏司令秘密指示,要求立刻面见杨元绍参谋官。
    一场大捷刚过,又是在自家驻地内,岗哨虽按章程核查了身份,然实在谈不上多仔细,直接将人带进去,叫他在侧面一间小屋内等候。不多时出来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这回倒是盘问得具体,颜幼卿却不与他多话,要来纸笔,借口事涉机密,走开几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郑重其事叠起来,请对方递给杨参谋官。对方看他年岁不大,很是老练模样,不再多问,拿着纸条进去了。很快便再次出现,将颜幼卿带到参谋官办公的屋子,杨元绍正等在里头。
    “老弟,怎么是你来了?”杨元绍面露惊讶,旋即镇定,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忽又想起来,追到门口,吩咐:“请刘达先中尉来一趟。”转头向颜幼卿笑道,“等过些日子,论功行赏,刘兄弟就该升了。”
    数月不见,杨元绍瘦了不少,精神倒好得很。原本十足书生气,如今添了几分军人的精干锐利。颜幼卿没有阻拦他传唤刘达先,行礼招呼过,回复道:“此番大捷,杨兄功劳必然也不小,且先祝贺杨兄。”
    杨元绍叹气:“须知兵者是凶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场仗打下来,铜山算是毁了。有什么可祝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