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瞅了瞅北伐军先锋部队离开河阳逼近铜山那一条简讯,道:“张、刘二位大哥,想来就在这一批队伍里。”
    安裕容点头:“不独他们,杨元绍杨兄,大约也在这里。他一心要做大事业,纵有风险,亦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杨元绍因尚古之被刺去世一事大受打击,愤而转投魏同钧麾下,仿佛恍然大悟和平手段之软弱无用,变成了武装北伐的急先锋。
    颜幼卿忽然不再说话,脑袋趴在安裕容肩膀上。
    安裕容一愣,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报纸,手掌抚上他后颈:“怎么了?”
    “阿哥……你说……”他想问,什么时候,这世道能不再起战火硝烟,能不再兴腥风血雨?然而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语是如何苍白无力。最终只喃喃道:“你说,徐兄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么?他们什么时候能到申城呢?”
    安裕容没有马上回复他,只顺着脊背缓缓摩挲。他知道对方压在心底的隐忧是什么,却无法粉饰太平。事实上,随着尚古之去世时日渐渐增加,这个人,与这个人之死造成的后续影响,或许曾经一时被惨淡愁云遮蔽,如今正缓缓廓清迷雾,显露出山崩地陷般的巨壑鸿沟来。
    似乎本该筑一条通衢大道,偏叫老天硬生生拦腰斩断。令人不得不生出“斯人今已矣,吾道竟何之”的仓皇与茫然。
    战火重燃那一刻,安裕容醍醐灌顶般透彻想通了,为何幼卿与自己,会与尚古之那般投缘,不惜随同他出生入死。不为别的,只因这位尚先生身上,有一种安定人心,平定世道的力量,饱经离乱之人最为向往。
    而今,一切另当别论。
    他把颜幼卿往怀里抱紧些,终究安慰道:“眼下南北交通尚未彻底中断,应当不致太糟。家里还有嫂嫂与孩子们在,你我更要镇定为上,切勿胡思乱想。”转换话题,“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咱们吃了饭先把药品送到车站,正好顺便接约翰逊。”
    在蕙城舒舒服服当了将近三年税务官的约翰逊,于此北伐正式爆发之际,终于下定决定,辞去职务,转赴申城。最新一封电报告知了抵达日期,恰是今日。
    两人正低声说话,头上忽传来一声清咳,颜幼卿猛然惊起:“嫂、嫂嫂……”
    郑芳芷站在二层楼梯口,犹豫片刻,到底没忍住,望向安裕容,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皞儿、华儿快回来了。”
    安裕容顺势也站起来,手还搭在颜幼卿肩上,抬头微笑,问道,“嫂嫂单子上的货都点完了?辛苦嫂嫂。”抬起银光闪闪的西洋腕表,看一眼时间,“不急,孩子们放学还有一个钟头。正好今天有车,一会儿叫司机去接一下。”
    所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开战,药品属必备物资,“玉颜商贸公司”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断了“四海药房”的西药供应。祁保善宣布中秋团圆节正式登基称帝的消息一出,药房总经理便带着魏同钧最新指令专程来了一趟家里,撞见帮忙待客的郑芳芷,得知是从北边来投奔的家人,还特地叫伙计跑腿,补送了一份厚礼。
    这两天安裕容与颜幼卿几乎脚不沾地,专忙扩大西药进货规模一事。常规生意仍在江滨大道后巷铺子里,颜幼卿从四海药房西药部借来一个勤快踏实的伙计,临时负责打理铺面。一些战场上急需的、稀罕的、贵重的药物,储藏清点及出进都在家里。郑芳芷主动请缨,担起了这部分活计。她跟着孩子读了两册高小西文入门课本,核对抄写西药名称,倒也勉强够用。能给兄弟的生意帮忙,乃是求之不得之事,故而做得十二分上心。
    战事爆发,生意突然愈发忙碌,又经手了其中最要紧的部分,对于安、颜两人所行之事,她心里不是没有猜测,却一句也没问。
    安裕容轻拍颜幼卿一下:“你上楼帮嫂嫂对单子,我去厨房瞧瞧晚餐是不是快好了,再看看车子过来了没有。”
    郑芳芷明白这是对方特地给自己与幼卿留出单独说话的机会,转念一想,尽管憋了一肚子话,真要当面交代,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暗叹口气,索性拿出长嫂模样,道:“对单子有阿卿自己就成,裕容你去外边看车子,厨房那里我去瞧罢。”
    从母子三人到来之日起,安裕容便雇了个钟点女佣帮做家务。女佣是吕宋国人,夏语西语皆止于日常招呼,做饭手艺一般,胜在人本分。郑芳芷原本觉得专雇一个帮佣十分浪费,孰料先是自己生病,随即又有生意上的事要做,安裕容此举,倒显出先见之明来,也就不再多言。只有空的时候,伸手做几个家常菜,换得家中诸人许多赞赏。
    郑芳芷下楼进厨房,颜幼卿不好意思与她对视,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去。自从嫂嫂决意分担在家整理核对的事务,这些药品也就放在二楼大卧室里。新添了一架六扇屏风,将卧室隔成里外两半,外边一半相当于是个储藏间。安裕容注意避嫌,等闲不上楼来。颜幼卿多得兄嫂抚育,长嫂如母,倒无此顾忌。见各色药物垒得整整齐齐,清单一式三份,字迹娟秀,清晰明了,深觉嫂嫂不愧女中丈夫,比一般男子还要得力。将药品连同一份清单装箱,正要往外搬,安裕容蹑足溜进来。双手接过木箱,顺势伸头,结结实实亲了一口。不待他出声,笑道:“还是得给家里也装上电话,要不太不方便。车子还没来,拐去前头电话亭催了那头一趟,说是出来有一阵了,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