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十分安稳妥当,郑芳芷忙点头:“安兄弟与你一贯是能干的,只是辛苦了。我这一年也颇有积蓄,更兼徐兄弟帮忙出手海津的宅子,现银皆换了外国银行通兑支票。回头统统交给你。你与安兄弟也说说,若有合适的活计,帮嫂嫂留意留意。”
    颜幼卿应了,又道:“这些都不急。再有几天,便是学堂开学日,皞儿与华儿上学的事,才要赶紧张罗起来。峻轩兄的意思,最好是一所男女混校,如此他两个能一块上下学,彼此照应。又最好聘得有北方教员,不至有排斥感,若有外国教员则更佳……”
    说得几句,郑芳芷望住他,忽地一笑:“幼卿,这些个家常话,你从前可说不了这许多。”
    “嫂嫂,我……”
    “这样很好。”郑芳芷眼眶一红,又破涕为笑,“真的很好。能遇见安兄弟、徐兄弟这般君子人物,当真是咱们家的福气。”
    “嗯……”颜幼卿欲言又止,正犹豫如何继续,汽车却突然慢了下来。
    原来车子已拐入江滨大道后头,开进河滨区域内狭窄的小巷里,亦即当日颜幼卿跟踪万雪程,万府宅邸所在处。这河滨区本是申城最早的租界区,因日渐老旧,混得好的洋人陆续外迁,或搬至繁华富丽的海滨区,或搬至整洁幽静靠近内城的新租界区,还剩在这儿的外国人,无非不得意的落魄水手,濒临破产的倒霉商人,远来淘金毫无倚仗的流浪汉之辈。而越来越多的夏人则搬进来,以住租界、买洋货为荣,如已经上了绞刑架的万雪程之流。这些人竭力添砖加瓦,将这片区域填塞得越发凌乱拥挤。
    “玉颜商贸公司”所租门面,便位于从前万府宅邸前头十字路口处,乃河滨区域做生意一等一好地方,堪称寸土寸金。当日安裕容配合颜幼卿,在这里等万会长出门打骨牌,留下深刻印象。后来计划与魏司令做西药生意,需一个幌子遮掩,立刻想起此处来。恰巧万雪程倒台,码头帮会势力大换血,空出不少铺面。安裕容趁虚而入,抢得先机,租下一处两个隔间的小门脸,挂起了公司招牌。
    小巷逼仄拥堵,石板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摇晃,七扭八拐,速度比人力车还要来得慢。好在路程极短,不过数分钟,已在十字街口排开停稳。便见杜家三少奶奶一马当先冲下车,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幸亏路上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吐出些苦水,趴在丫鬟身上喘气。近旁摆摊的女人跳开避让,操着本地方言抱怨,满身都是嫌弃。
    颜幼卿指指头顶上“玉颜商贸公司”牌匾:“就是这里了。从前头江滨大道进来,走路也用不了多久,又是十字路口当街的位置,抢手得很。”
    杜三少四下里望望,撩开头顶垂着的破布帘子,让开搭在电线上的一条花裤衩,露出尴尬笑容:“是……挺热闹、热闹。”
    颜幼卿看见大门紧闭,“咦”一声。隔壁香烟铺子老板探出头:“二老板,你家大老板留了话,说是有批货临时出了问题,紧赶着去处理,叫你先自个儿招待贵客。门没锁,你走的时候记得扣上锁头。”打量一番,问,“贵客打哪里来呀?”
    “北边来的。”
    老板露出了然神色,不再多看,缩回自家铺子里。
    颜幼卿推开门,招呼众人进去。郑芳芷与两个孩子没犹豫,杜三少站在门口往里瞧瞧,连忙摇头。三面货柜胡乱摆着各种西药盒子,中间几把旧椅子,母子三人落座,已没有下脚处。
    杜三少再次瞅瞅货架,问:“这满架子西药,值不少钱罢?就这么随意摆在外边,不怕丢么?”
    “都是做样品的空盒子,客人付了定金,我们再去拿货。”
    杜三少听明白了,原来人家说是小生意,半点没谦虚。听这意思,兄弟两个压根没什么资产,不过是凭借人脉关系,中间过手赚点差价,货款还要靠客人的定金,心头越发添了几分不屑。
    颜幼卿从柜台上的洋铁盒子里取出一张名片:“这上边有电话号码,劳烦三少存留。若有紧急,或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打个电话便是。”
    杜三少不干不脆接过去,到底没拒绝,收进衣兜里。
    颜幼卿把郑芳芷三人留在铺子里喝茶,吩咐自家人乘坐的那辆汽车司机原地稍候,预备亲自将杜府诸人送到旅舍。汽车从另一头街口出去,同样不过几分钟工夫,便重新上了江滨大道,好几家大饭店毗邻坐落在这一带。杜三少选定最气派的一家,忙不迭带人往里走。谁知侍应生全是一口流利西语,最后还是颜幼卿过去解了围,得知对方只接待有预订的客人,又陪着转到另一家。
    终于办妥住宿登记,颜幼卿告辞时,邀请杜三少回头得空到家中做客,三少爷连连摆手:“多谢贤昆仲美意,初来乍到,事情只怕多得很,再说,再说。”
    颜幼卿不再多言,迅速回到店铺,小汽车载着一家人往回开。两个孩子困倦非常,上车便靠着椅背睡着了。郑芳芷指着路边景物,迟疑问:“幼卿,咱们刚才是不是……打这边来的?怎么又回火车站去了?”
    颜幼卿抿嘴笑了,颇不好意思:“我们住的地方,在盎格鲁租界边上,其实离火车站只有两条街。但是杜三少爷要住西洋大饭店,那边可没有,只能先送他们去码头江滨大道。正好店铺就在江滨大道后头,顺便带你们认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