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买下一兜子车轮饼和卤杂菜,寻个偏僻角落坐下慢慢吃。他想起去年夏秋之际,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与峻轩兄陪同尚先生在火车上,本盼着混过铜山站,平安进入南边地界,却被迫在寿丘下了车。当日之紧急狼狈,犹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知魂归何处。又想起峻轩兄曾述说往事,数年前归国伊始,便是在铜山站停靠时结交了北上闯荡的文约兄,认识了花旗国来的约翰逊,然后,大伙儿一块叫傅中宵那厮劫了道……徐兄有缘遇见了黎小姐,那约翰逊却因为几块车轮饼的恩情叫峻轩兄赖上了,再后来……
    颜幼卿轻轻叹一口气。许久不曾想起从前的事,竟然已经过去那么多日子。此前从未踏足过的铜山车站,因乍然而起的回忆变得熟稔亲切起来,又因这熟稔亲切令人倍觉忧伤孤寂,于喧嚣繁乱中陡然生出光阴倏忽、人事无常之感。他思绪纷纷,胡乱想了许久。想来想去,最后想起出发前自己坚决推拒了峻轩兄同来接人的提议,鲜少后悔的他,此刻却当真颇有些后悔。
    好在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分外迅速,临近傍晚,打海津开来的津申特快专列终于进站了。
    这些时日自铜山上车去往申城人数剧增,只听见一声汽笛,月台上已是人头攒动。电报信息简略,安颜二人猜测,郑芳芷与两个孩子很可能在二等车厢,故颜幼卿手里拿的也是二等座票。再如何拥挤,一、二等座总归秩序好得多。颜幼卿不顾乘务员阻拦,动作飞快,接连穿过几节二等车厢通道,竟不见一个熟悉面孔,心猛地沉下去。冲出最后一节二等车厢门,定定神,往三等车厢挤去。哨声响起,列车即将启动。颜幼卿心急如焚,原地纵身,攀上车厢外壁,踩着车窗沿儿向内探看。
    “小叔!小叔!”急促而又尖锐的少年音穿过人群传来,极易辨识。颜幼卿循声望去,竟是侄儿颜皞熙。但见他胸前抱着鼓鼓囊囊一个内装油纸包的草绳网兜,瞧去甚为眼熟,正是车轮饼与卤杂菜的包装,自己怀里也揣着一个。想来颜皞熙下车买吃食,返回时恰巧瞥见了挂在车窗外的自家小叔。颜幼卿看清他位置,招手示意,攀着车厢外壁翻越过去,反倒先一步到了车门里边。反手施个巧劲,将旁人震开几分,把侄儿拉进车内。
    “小叔!你果真来接我们了!小华还跟娘打赌呢。多亏我视力好,一眼瞧见你,人真是太多了……”车内人挨着人,颜皞熙一马当先,动作灵活,很快挤到地方,高声向家人宣告小叔的意外出现,难掩兴奋。
    颜幼卿与嫂嫂侄女彼此招呼,一时惊喜又激动。奈何车内拥挤嘈杂,实在不是倾诉别情之处。颜幼卿见旁边坐着一年老妇人,拿出自己车票,道:“大娘,我这是张二等票,你若走得动,可否与我换一换?”妇人听得这话,表情微动,伸手捏住车票,反复细看,似是不敢相信。
    对面颜舜华伸出白白细细一根手指,在票面上点了点:“喏,二等座,这个二字,你认得是不是?”
    颜皞熙与妹妹心有灵犀,插嘴道:“马上要开车,车一开可就换不了了。”
    那老妇人听得这话,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皱巴巴的三等票,扔下一句:“你可不要反悔。”抬屁股起身便走,行动间居然相当灵活,几下便失了踪影。
    对于两个孩子的把戏,郑芳芷看一眼,没说什么。拿帕子擦擦坐凳,叫颜幼卿坐下歇息。
    颜幼卿瞧瞧侄儿侄女,感慨道:“皞儿华儿都长大了。皞儿能照顾母亲妹妹,华儿……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郑芳芷笑了:“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你忘了她小时候有多淘气?三四岁就敢爬梯子打枣,还是你救下来的。”
    颜幼卿也笑了:“嫂嫂不说,我还真忘了。他两个小时候都淘得很。”
    “如今学堂里规矩少,管得松。我也没工夫跟她啰嗦,弄得越来越没有女孩子样儿。”郑芳芷嘴上这般说,神色却淡然,可见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颜幼卿观察母子三人神情样貌,比之一年前,愈见开朗,心下大感安慰。变化最显著的,莫过于已然高小毕业的颜舜华。幼年坎坷经历造成的阴影似已尽数消散,曾经的畏怯寡言亦不复存在,神色雀跃,落落大方,一身朴素衣裳,掩不住少女明艳光华。听见母亲在久别重逢的小叔面前数落自己,仿佛不好意思般吐吐舌头,转过头,兄妹两个相视一笑。
    列车启动,车门口尚有迟到的乘客手忙脚乱,大呼小叫。
    待得列车平稳前行,不等几人重新叙话,另一侧一名中年男子探头过来:“颜小哥,你买这么些烧饼,吃不了罢?”
    颜幼卿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与颜皞熙说话。但见自家侄儿神色冷淡,应道:“不是明日早晨才能到申城么,我饿得快,等着再吃两顿呢。”
    那男子忸怩一阵,终究厚着脸皮道:“能不能……匀几个给我、我们,不短你钱。”
    颜幼卿看出他们彼此认识,关系却瞧着有些奇怪,将自己揣着的一包吃食也掏出来,交到嫂嫂手中:“我这里也还有些,应当够了。”郑芳芷点点头,开口:“皞儿,匀些给他们也无妨。”
    颜舜华噘嘴轻哼一声,颜皞熙不愿违逆母亲,却也不肯平白便宜对方,眼珠一转,道:“没有多的,给你们五个车轮饼,一个两角钱,合计一块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