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教员都笑起来,有人插嘴道:“革命任重道远,你我人微言轻,无所贡献。艺术乃我等份内之事,难道也袖手旁观不成?”
    又有人道:“艺术革命,实属文化革命,思想革命是也,何尝不是革命必争之领域?请愿而已,岂能叫年轻人孤军奋战?”
    俞蜚声想了想,一撸袖子:“说得好!走,大伙儿都回头,见校长去!”
    安裕容不提防这些平素儒雅风流的艺术教员们,热血上头时,比之青年学生竟不遑多让。随同众人来到校长室外,狭窄的门口早已挤不进去。正琢磨是否托俞蜚声留个口信,自己先行离开,忽听得自室内传出一阵欢呼。很快便有人将校长决定传了出来,叶苦寒竟是打算立即亲赴申城,应对这场事关艺术真理的官司。
    有学生高声问传话者:“那我们呢?我们还去不去请愿?”
    “校长说了,艺术之普及,有赖民众观念之变革,思想之进步。保守者以败坏风俗相攻讦,我等偏要标新立异、移风易俗,以正视听。若大众能认可我江南艺专师生之创作,又何来败坏风俗之说?因此市府请愿乃是小事,更有意义者,莫如向大众宣传西洋艺术,开拓其眼界,更新其观念。诸位有志于此者,可互相转告。凡上午九时前向画社诗社干事报名之人,乃是开拓先锋,今日即随同校长出发。后来者也无需着急,校长指示,此活动由画社诗社二位社长共同负责组织调度,每五日轮换一批人去申城进行宣传活动,各位不必担忧错过为艺术伸张真理机会。”
    这番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昂。师生们行动迅速,吵吵闹闹一番,便定了三十余人随同叶苦寒前往申城,余者驻留校园,承担印刷传单、制作横幅等后勤重任。
    安裕容一瞧,官司不打完,恐怕师生皆无心上课,倒是方便了自己。索性也不另外找船,混在这支艺术革命开拓先锋队伍里,上了校方包下的船只之一。
    半日工夫,抵达申城港口。安裕容以紧急家事为由向叶苦寒告辞。叶校长并未阻拦,反是好几个学生见识过这位西文教员犀利口才,殷殷挽留。
    安裕容施了一礼:“玉某惭愧,俗务缠身。此番虽不能冲锋陷阵,此后但有机会,定不辞辛劳,竭尽全力,为诸君摇旗呐喊。”
    颜幼卿穿了件半旧的夏布长衫,鼻梁上架着瘸了一条腿的黑框眼镜,慢慢走在狭窄的巷道里。
    案件调查原本就陷入胶着,自从几天前凶犯莫名其妙死在监牢里,形势越发扑朔迷离。警局局长钱汉章气得暴跳如雷,随后下令封锁消息,却还是被嗅觉灵敏的记者察觉,将事情捅了出去。新闻见诸报纸,引发新一轮舆论风潮不说,钱汉章本人被上峰叫去,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堪称颜面扫地。
    经此变故,钱局长接受颜幼卿建议,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明察,一路展开暗访。颜幼卿自己则改换面貌,成为暗访之外的暗子,追踪几个重点嫌疑对象。
    虽说半个月过去,案件并无显著进展,然重赏之下,必有线索。经过筛沙一般仔细排查,凶犯与幕后指使者会面地点附近,颇有几家店铺伙计,数名街头闲汉,给出了可疑人物特征。而另一方面,千元大洋现款流动,还有枪支弹药来源,尽管头绪纷繁,毕竟有迹可寻。刺杀事件发生数日后,终于有人暗中给调查组送上了可供参考的怀疑对象,领走了数额可观的赏金。具体过程颜幼卿虽不清楚,但他手里拿到了两个名字:一为申城地方促进会会长、帮派头目万雪程;一为越州商会副会长、大富商邬伯蕴,即借出花园别墅给江南艺专学生办画展之“茜园”主人是也。
    颜幼卿从钱汉章处得知二人身份后,琢磨半晌,决定先行查探万雪程。他曾在茜园停留半日,以行事风格揣测主人,邬伯蕴未必没有野心企图,然观其高调张扬,附庸风雅之做派,与直接下场搅乱政局,潜藏幕后买凶暗杀此类行径并非同路。而作为帮派头目的万雪程,显然具有更大的可能性。
    颜幼卿并不打算与万雪程正面碰上。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搜集线索,寻求证据,提供给相关人士以便抓捕审判罢了。
    申城开埠最早,即便租界范围内,亦多是洋夏杂居,并不似海津与京师那般壁垒分明。稍有身份之夏人,均可能在租界赁屋而居。万雪程亦是如此。不过此人资财有限,住在靠近码头,更为拥挤混乱的河滨区域内。如此倒是方便了颜幼卿,他在这等地方出进,如鱼得水,连续三天于万家住所附近出没,丝毫不曾引起注意。遗憾的是这三日里并无额外发现。那万雪程每日摸骨牌抽大烟逛窑子,与手下混混巡查码头生意,正是一个帮派头目最该有的模样。
    今日颜幼卿清早出门,在万家宅邸与码头街巷转过一圈,不觉已是午后。天气闷热,奔波大半日,饶是他自诩体力过人,也有些疲惫。兼之事情多日不得突破,难免焦躁。忽然心念一动,叫辆人力车,回到当初凶犯招供的与幕后之人会面处所,一家藏在正街后头巷子里的小茶馆。此类场所聚集三教九流人物,往往与帮会势力多有往来。这片区域虽不是万雪程地盘,为首的老大却是他一个亲近手下拜把子的兄弟。如此内幕凭颜幼卿一个外人自然难以知道,只是他既将万某列为头号怀疑对象,便特意向其他警员打听,不久前凑巧得知此事。透露消息者曾目睹他如何三两下叫凶犯开口,颇愿意卖他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