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听他这般说,默然不语,只上上下下看他。安裕容被他看得神色讪讪:“怎么,一会儿工夫不见,想我了?”
    “是想你——想你雇了几个人送这点年货。你怎么不……”到底红着脸收回了后半句话,压低嗓门咬牙切齿,“今后再不许这样,这样过分!”
    腊月二十九,尚古之与张传义、刘达先,以及另外一个三十余岁书生模样男子同行回到庄院过年。经介绍,安、颜二人方知,此人名叫杨元绍,在尚古之北上前就曾是其秘书,后留在南方协助革命党魁之一唐世虞。尚古之回归后,他心系旧主,甘心情愿追随,向唐世虞陈情请辞,又调回到尚古之身边。
    自尚古之南归,已过去整半年。中间虽时有口信传递,却不曾见面。安裕容与颜幼卿往返于庄院和清湾镇之间,类似半隐居状态。报纸新闻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到底不敢完全放心。这一回见尚古之神色安详舒展,随行三人意气风发,便知时局好转,大约上下都能过个安稳年。
    颜幼卿把自己房间让出来给了杨元绍,得以光明正大与安裕容同住。可惜隔壁就是尚先生,他时时记得收敛,倒是安裕容与尚古之未及叙旧,先打了一场眉眼官司。
    安裕容早指挥陈阿公、满福嫂夫妇诸人,做完了除尘打扫、年菜预备各项差事,且替尚古之封了过年红包,俨然主家少爷。又额外备下若干肉馅,专门买回精白面粉,用于除夕包饺子。张传义与刘达先二人吃了半年申城江南菜,见到他这番准备,连连叫好,只可惜没有陈醋腌腊八蒜。
    除夕日满福嫂歇工,陈阿公也被远房侄孙接走。傍晚,放过鞭炮,院门一关,尽剩了自己人,一面包饺子,一面说话。
    安裕容是大少爷做派,专会调排别人,除却动手给他的小幼卿做一口吃食,其余时候断然是不肯下场的,故只坐在一旁烤火,顺便时不时翻动炭灰里埋的几只毛芋。烤芋头蘸桂花糖,阿卿喜欢得紧,也算是为年夜饭桌上添一道菜。
    尚古之坐在他对面,手里抓本闲书。有张传义、刘达先、杨元绍三个忠心下属在,怎的也轮不到他亲自动手。包饺子的主力是张传义与刘达先。此二人虽不擅厨艺,然身为兖州汉子,揉面擀皮包馅,这一套功夫实在见得多,摸索几下也就都来得了。杨元绍用心学如何包,颜幼卿专管揪剂子,又快又匀,排在案板上煞是漂亮。见饺子皮供应不上,遂去厨下寻了个细捣槌,当作擀面杖,试了几回,竟与先上手的张传义不相上下。
    “幼卿这手上功夫,真个叫人赞叹。心灵手巧,反之亦然,手巧心灵。”尚古之笑道。
    杨元绍努力不让自己包的饺子漏出馅儿来,也笑道:“手巧则心灵,先生是把我们几个一并都夸了。我代张兄、刘兄一道,谢过先生夸奖。”
    能被尚古之带回来过年,自是心腹中的心腹。杨元绍早已知晓一路南归遭遇,对其余几人礼敬有加。
    尚古之说起半年来在申城所作所为,杨元绍适时补充。原来逊帝大婚之后,各方消停了一些时候。祁保善借逊帝大婚典礼,经营自己温良宽和形象,与列强及国内各方大打温情和平牌,同时继续推进新宪法,预备重开国会议员选举。表面大唱民主共和口号,实则加紧独裁复辟步伐。革命党在尚古之力主之下,不论其余,只集中火力,专攻新宪法一项。
    “盖因新宪法之推行,乃是祁保善实施独裁统治根基所在。新宪法予以大总统绝对任免权,不论国会议员,或是政府总理、内阁成员,均由总统任免。如此一来,国会选举弹劾总统、监督政府之权力,形同虚设。势必导致执政执法,皆以总统之好恶为好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此等共和总统,与家天下之皇帝何异?”尚古之语调温和,言辞犀利,三言两句间,鞭辟入里。
    杨元绍接着道:“祁保善将新宪法吹得天花乱坠,故而我等不遗余力,专为揭穿其伪善文字背后恶劣本质。先生真知灼见,力主此釜底抽薪之法。数月以来,也算成果斐然。至少党内诸位魁首,包括宋先生,皆信服先生之言。南方民众,亦多认清祁保善窃国之真实面目,全力支持北伐。”
    安裕容犹记得南归途中与尚古之几番细谈,问道:“我记得先生说过,北伐不是目的……”
    尚古之悠悠一笑:“北伐不是目的,不过一个幌子罢了。只是这幌子务须声势浩大,足以起到敲山震虎之效用才行。唯有剥去祁保善欺世盗名之伪装,叫国人皆认清其国贼本质,方能使立场动摇的各界人士坚定不移,支持我等为北伐造势。北伐之势愈烈,谈判才愈有可能。”
    尚古之捏起一个被杨元绍包破口的饺子,揪块面片小心翼翼补上,将那鼓胀丑陋的饺子重新放回案板:“自两年前祁保善就任大总统以来,如今是革命党内空前团结的时刻。由于宋先生的回归,各方放下异议,通力协作,共同商讨针对北方之策略。如今也是我们能够压制北方的最佳时机。纵然祁保善贼心始终不死,毕竟联合政府成立,共和理念深入人心。祁保善高调唱和平,恰说明人心思安,北方上下同样不愿重启战端。更何况,他手底下那些军阀头子,哪个不指望多捞些油水?重新捧出个皇帝来,又有什么好处?
    “以武力震慑,以民意胁迫,南方凝而聚之,北方分而化之,只待水到渠成,相信定能实现重启南北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