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约兄……”颜幼卿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安裕容伸出手,与徐文约互相一击掌,然后笑眯眯地将颜幼卿揽到自己怀中。
    他二人向来亲密,徐文约只当他着意安慰小幼卿,不做他想。出去安排了晚饭,又本着兄长之责,将行装查看一番。知道颜幼卿入夜要去见家人,赞叹道:“令嫂真是位了不起的女子,饱读诗书,熟知经典。因帮忙筹办我的婚事,偶尔出入报社。有一回有个编辑校读副刊文章,顺嘴问了她些拿不准的旧俗,不但说得清楚明白,还指出来两处引言纰误。一屋子编辑记者,都上的新式学堂,最多不过如我这般,读过几年私塾,竟无人比得过她这个大家闺秀。”
    徐文约的《时闻尽览》北方分社,为锐意进取故,多招募思想开放的年轻人。论旧学底子,比不上书香门第嫡出小姐颜郑氏,倒也正常。
    “后来索性聘了她做兼职校对,凡属副刊文苑专栏稿子,往往又快又好。有时还能加注点评,颇有可观之处。如今报社给她按最高等校对文员算薪酬,我可半点没有徇私。”徐文约笑道。
    颜幼卿不觉吃惊,没想到嫂嫂继婚事筹备委员会内总管之后,还在《时闻尽览》报社谋了个正式文职。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真正拿报酬,也就是上个月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颜幼卿点头:“我幼时课业,主要就是嫂嫂监督。后来皞儿、华儿开蒙,没有机会进学,亦全凭嫂嫂教导,那些年虽然艰难,也没耽误太多。”
    徐文约叹道:“若非不通西学,我看她就是去圣西女高当个教员,也尽可做得。”
    颜幼卿踌躇道:“文约兄,多谢你照应嫂嫂与皞儿、华儿……因为过去那些事,嫂嫂向来不太愿意与外人多打交道。听文约兄所言,或者近来有所改变,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要这么说,恐怕确实变化不小。芳芷二字,可是令嫂闺名?”
    “正是。”
    “你可知她留在文稿末尾的编者按,署名曰‘芳芷君’?”
    颜幼卿这下是真正大吃一惊了。报纸文字公开署名“芳芷君”,就是上过洋学堂的新派女青年,也鲜有这般文艺时髦的呢。
    安裕容笑道:“嫂嫂肯步出宅门,摆脱桎梏,这是大好事。”
    “确是大好事,然而……”颜幼卿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评判。
    安裕容拍拍他:“嫂嫂也是经过许多风浪的人,相信她自有考量。”
    “恰好这些日子映秋在海津逗留。我寻个机会,让她二人认识认识。映秋性子活泼,困守海津,寂寞无聊,正要人相陪。找别人我也不放心。”徐文约道。
    颜幼卿站起来拱手作揖:“文约兄,请不要说不必相谢之类的话。待我与峻轩兄在南方立定脚跟,定会尽快将家人接过去。在此之前,便拜托兄长与……”
    安裕容知他脸皮薄,又顾忌徐、黎二人尚未成亲,替他接过话头:“拜托兄长与小嫂子。非常时期,你们自己也要多多保重,万般小心。倘若局面实在不好,当断须断,赶紧往南方去。”
    深夜,薪铺后街附近一条胡同,某户宅门院落,颜幼卿自院墙跳跃而下。万没想到,角落里忽然窜出一条家犬,冲着自己吼吠不已。暗道一声“糟糕”,徐兄居然忘了提及这一桩。正要动手叫狗儿噤声,又怕伤了看家护院的忠犬,一时竟无法可施。若事先早有预料,做好准备,当不致如此狼狈。想来嫂嫂与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终究势弱,才特地养了这么一头家畜。自己整一年不曾归来,却被狗儿当成了趁夜光临的窃贼。
    本不欲将大人孩子都惊动起来,这下可瞒不住了。
    屋内灯火闪过,有人端着油灯拉开半扇门:“谁?”
    颜幼卿索性快步走到近前:“嫂嫂,是我。”
    “幼卿!”颜郑氏手一抖,灯罩滑落,被颜幼卿伸手接住。狗儿见主人出来,吠叫声渐歇,被颜郑氏轻呵两声,老实回窝。
    颜幼卿进了堂屋,侧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颜皞熙走了出来:“娘,没事罢?”他本已熟睡,听见犬吠声,立即惊醒。作为留守家中的唯一男丁,他已经很有担当意识,出来时顺手抄起门后支着的木棍。瞧见屋里多出一个人影,立刻全身戒备。
    “皞儿,这一年长高许多了。”
    “小叔!”颜皞熙低声惊呼。上前几步,才意识到手里还拎着武器,忙不好意思地放下。
    “娘——”另一头房间里,传出女孩子娇柔而迷糊的呼唤。
    颜幼卿拦住颜郑氏,轻声道:“嫂嫂,不要叫醒华儿。”
    颜郑氏虽疑惑,然而一向对小叔子极为信服,于是入内将女儿重新哄睡。再出来,颜幼卿已然随儿子进了另一侧卧房。
    颜皞熙激动不已,完全没注意小叔半夜归来有何不妥。颜幼卿顺着少年话头笼统说了几句,又问了问学业,得知年末考评兄妹两个均为优等,十分欣慰。正低声交谈,颜郑氏也进来了,神色间带着紧张,问:“幼卿,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点意外。”颜幼卿停下来,思量如何措辞。他不是没想过怎样与嫂嫂交代,侄儿同样知情却不在计划之内。并非信不过,只怕半大孩子不知轻重,无意中说漏嘴,惹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