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从怀里掏出个干馍啃两口。有报童在寒风中吆喝着经过:“卖报!卖报!三文钱看本埠奇闻,五文钱看洋人奇事!新春特刊,免费白送!”那报童奔着已开张的铺面而去,直接无视了坐在路边的流浪汉。
    颜幼卿把人叫住:“卖报小哥,敢问你卖的是谁家报纸?”
    报童打量他一眼,扬起下巴:“甭问我谁家报纸,保管应有尽有。《海津快报》三文钱,看本埠最新要闻;《醒时杂谈》三文钱,看市井奇闻趣事;《东方时务》五文钱,看国内国外大事;洋人的《塞尔特报》,有钱也不能卖给你,洋行里的大人们预订了。还有最新创刊的《时闻尽览》,也是三文钱,不过另有《新春特刊》,免费白送。”
    颜幼卿摸摸口袋,虽然不好意思,还是赧颜开口:“劳烦小哥,那免费的《新春特刊》,可否送我一份?”
    报童嗤笑一声:“你要买了三文钱的《时闻尽览》,才有免费白送的《新春特刊》。一份报纸,搭一份特刊。我白给了你,下一个买报的客人怎么办?”
    颜幼卿就当没听见他的奚落,从口袋里摸出三文钱:“那便来一份《时闻尽览》。”
    北方自逊帝退位,祁大统帅还没来得及改换币制,前朝“正兴通宝”通行无阻。颜幼卿口袋里,也只剩了十几个铜板,顶多支撑两天。他本没有读报的习惯,进入海津之后,道听途说,知道如今许多商行工坊都会将招揽人手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名曰“广告”。这广告很显然是给识字的人看的。颜幼卿不止一次被以貌取人者嫌弃个头瘦小,以为他干不了力气活,看见报童经过,倒是受了启发:自己能写会算,何不干脆花点工夫,找个需要识文断字的活儿,挣的工钱还能多些。
    他手里拿着报纸,径直翻找广告消息。海津是整个北方经济中心,四方辐辏,夷夏荟萃,商业极其发达。《时闻尽览》虽是新近创刊,商务民生领域恰是其所长,此类招聘广告当真不少,抄写书记、店员、账房、秘书、通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个通洋文的商行买办协理,月薪至少大洋三十五块。
    颜幼卿叹口气,不由得想起安裕容——那样的人想要找活挣钱,可真是太容易了。如自己这般,若能当个书记或者店员,一个月拿八块十块银元,还得谢天谢地。
    大多数发布招人广告的商行就位于码头附近。事实上,自码头两岸往城市内部延伸,数条道路交织成一片网状街区,形成了海津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地带。内海与运河在此汇集,又因其处于整座城市下方,故当地人称之为“下河口”。
    颜幼卿拿着广告,一路打听,按图索骥,挨家上门询问。这回人家倒是不嫌他个头瘦小了,见了面只问两个问题,首先问多大了,然后问从前干过没有。连续被几家掌柜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后,颜幼卿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因为自己年少识浅,纵然算术文字再好,老板也信不过,不敢任用。他有点无奈,甚至想干脆回头,也像别的苦力一般,围住管事不放,好赖讨份搬运的活儿。个头瘦小不是问题,当场表现一番,不怕没有人要。只是卖力气挣钱太慢,顶多养活自己,其他可就谈不上了。
    当初徐文约写下地址的那张草纸一直贴身收在里衣口袋中。颜幼卿并不打算现在去找安裕容。总得多挣些钱,才有脸去见恩人。如安裕容徐文约那般,都是有本事的能人,自己别的忙或者帮不上,至少先把该还的钱还了。
    这么一想,颜幼卿厚着脸皮,往下一家寻去。
    到第二天傍晚,下河口凡是刊登了招聘广告的商行,叫颜幼卿问了个遍,竟没有一家肯用他。无奈之下,只得回转码头边上。不管怎么说,卖力气总不成问题。他转回到码头空地,才意识到时候不对。干活的苦力们都散了工,招人的管事更不知上哪儿找去。
    正踌躇间,忽听有人唤道:“这位小哥!颜小哥!”
    回头看时,是一个中年男子,瞧着有几分面熟。此人头顶廊檐下一块牌匾,上书“广源商行”四字。想起来了,这家商行招聘账房,昨日自己曾经来过。
    “请问颜小哥,可有了高就之所?”
    颜幼卿摇头:“在下尚无托身之处。请问掌柜的有何贵干?”
    因昨日回绝了一次,那中年男子试探道:“小哥若不嫌弃,可愿到敝商行试上一试?”
    颜幼卿当即应了,入内详谈。他囊中告罄,急于找个地方安身,听对方答应食宿全包,二话不说便签了试用合约。因无保人,只得将马儿押给商行,月俸从十块银元降至八块,也顾不上计较。
    做了几天之后,颜幼卿方慢慢摸出其中门道。这广源商行说是聘用账房先生,实际不过寻个码头库房看守。因老板最喜做紧俏货生意,速度快,周期短,出库入库时候不定,看守之人常需帮忙登记点数。商行又有不少洋人生意,不光要能写甲乙丙丁,还要能照葫芦画瓢,描画洋文字母。如此一来,对库房看守的要求就高了。然而通常愿意当库房看守的,难得识文知数。若是登报纸广告寻人看守仓库,那识字的又多半不肯来,故而托辞招聘账房。只是正经账房月俸十五块银元起,绝不会同意蹲守在码头库房里。广源商行的广告登了快一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