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相信观众的存在,也相信影迷对影片的解读即是电影的二度生命,所以,他并不屑于去做这些媚俗的、讨巧的镜头语言,这是一种献媚,也是对观众能力的一种不信任。
    好的导演,对自己的作品和对自己的观众,都是同等的自信笃定。
    谢淼淼到一旁去调整状态,轮到柯屿。
    像两个学生乖乖来教导主任处挨骂。
    “我没有入戏。”柯屿指间把玩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示意道:“可以吗?”
    商陆点头他才点燃,边抽边听到商陆问:“说说你的想法。”
    “他这个时候应该是紧张,紧绷的。”
    “还有呢?”
    “剧本里没写,我想,他应该已经猜到了一些,嗅到了被做局的气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商陆不置可否,温和问道,有点鼓励的感觉:“所以呢?”
    “所以……”柯屿在他的追问下思索:“以他的性格,不会有悔不当初这种懦弱的成分,我想,应该是……”他斟酌着,抬眸看商陆,夹着烟忘记抽了:“狠戾,和杀气。”
    “继续。”
    “但是十几年的江湖,叶森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这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当他重新面对自己手里的牌时,是孤注一掷的,是直面血腥后果,心里一沉但仍然破釜沉舟……他不是在跟这局牌赌,是跟命运赌。”
    商陆抬手拨了下他掉下的额发:“你已经不需要我讲戏了。”
    对剧本的解读能力是演员演技的一部分,就好像盖一座摩天高楼的地基。以前柯屿徘徊其外而不得门入,直到商陆在丽江帮他拆解人物,他此后一直在有意识地用他的「追问法」去锻炼解读力。市面上已出版的剧本,他全部买回家重新解读,然后再跟电影里那些影帝的演绎对比。
    柯屿掸了掸烟灰,心里难得涌起一丝烦躁:“我演不好。”
    “我已经做好了NG到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准备。”
    柯屿一怔,眼里浮现一点自嘲。
    那边片场已经归于原位,商陆抬手对副导演示意,最后对柯屿说:“这个镜头演好了,你就是影帝。”
    插兜俯身凑近他耳边,旁人看,他一脸正经的,以为在说什么公事正事,只有柯屿听到他的气息拂过耳畔:“我还没干过影帝呢,柯老师。”
    柯屿脸上涌过一阵热,让他浑身都刺了起来。仗着借位盲区,商陆靠里的手在柯屿脸侧和嘴唇轻轻触碰而过,“别紧张。”
    片场内再度动了起来。
    柯屿越过他的肩膀看过去,热络鲜活的,每个人脸上都是专注的,眼睛里发着光的,漆黑沉重的摄影机在轨道上推过,巨大的、复杂的灯罩一盏接一盏点亮,现场收音处,录音师举着毛茸茸的话筒轻步走动,摄助卷着消音毯,副导演对群演拍掌喊话,化妆师争分夺秒地为身着旗袍的谢淼淼补妆——
    这就是造梦的电影工业,这就是造梦的光影艺术。
    他爱上表演,就是从沉浸在片场的这种生动中开始。
    柯屿一颗烦躁的心定下神,弯了弯唇:“知道了。”
    各就各位,第二条开拍。
    当镜头推向柯屿、长久地停留住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导演忘记喊卡了。
    或许是记得的,导筒捏在手心迟迟没有按下,他一双深沉明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监视器。特写已经推到位,柯屿背光而坐,在他身后,是一片浓郁的漆黑,画面中只余下他隐藏在牌桌后的半身。他两手按着纸牌,正是要开而未开的时刻。
    柯屿的眼睛与摄影机对视。
    叶森这个人物,细致入微的都在这一眼里了。他的面部微表情变动很少,如果盖住眼睛,你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已经动过杀气、涌过悲念、破釜沉舟又归敛平静过。
    导演不喊停,各单位虽然知道已经结束,但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眼神惯性地持续下去,浮现出短暂的迷茫。
    也许是柯屿在想,为什么还没喊停。
    随即一凛,眼尾几乎是神经性地弹跳着眯了一眯。
    他意识到,还没有到他掉以轻心的时刻。
    副导演老许斜眼暗窥,发现他们一贯很能控场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导演——手居然在轻轻地发着抖。
    一声“咔”落地有声,各单位一口气还没松出来,老许眼前已经只剩下晃悠的导筒了,再一错眼,看见商陆大步流星不顾一切地跑向柯屿。地上轨道和线路乱七八糟,他越过这些,穿梭过复杂的机位和灯具,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柯屿抱进怀里。
    “——卧槽。”盛果儿惊呼闭嘴。
    谢淼淼演得也很好,但现在灯光下,她好像一个局外人。
    柯屿完全懵住,商陆手臂收紧,就要到了越界的边缘,说话时,嘴唇几乎擦到他耳畔。
    柯屿耳朵忠实地红了,余光瞥见应该有人在举手机拍摄,摄影机也没关,运转着记录着这一刻。
    “很好,”商陆屏住呼吸,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柯屿的错觉,他听到商陆再说了一次:“很好。”这一次,声音几乎是哽咽的。
    商陆很想吻他,亲吻他的耳朵,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嘴唇,除了在大理陪姑娘看星星时,他意识到自己对柯屿的思念和爱,人生再没有任一个时刻能比现在更情难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