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妙心未免遭马摔,点头就要握住暹于昇的手。阿泽迅速跃下马,两手掐住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上自己的马。
  “师父坐稳了。”说罢,他蹬上马来,一手掣着缰绳,一手将妙心圈在怀中。
  “带路吧!”他对暹于昇催促道。
  暹于昇将他定眼看了看,瞧不出面纱遮掩的容貌,唯有那双显露在外的眼睛望过来时,目光似裹霜的冷风,冽冽刺骨。
  *
  路上,妙心小声劝道:“他身形削瘦,为师与他同坐不会太拥挤。何况行程较长,跋山涉水颠颠簸簸,你一个人骑舒适些。”
  阿泽执意道:“师父无需顾虑我,挤一些不碍事。万一路上遇有险情,我离得近也好护着师父,他人万不能放心。”
  见他一心为她着想,妙心便没再多劝。
  没多久,妙心颠得腰腿难受,便左右扭了扭。
  阿泽察觉她不太舒服,便道:“师父若是乏累,就靠在我身上吧。”
  妙心原本担心给他增添负担才一直僵着腰身,可这样着实难受,她便往他身上靠了靠。慢慢,她整个后背都靠在他胸怀,彻底放松下来。
  妙心舒服得微眯眼,夸赞道:“你可真是为师的贴心小棉袄。”
  阿泽淡淡笑了笑,低身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髻上。
  妙心喜好用新鲜茶叶煮水洗发,发丝残留幽幽的茶香,呼吸间便能嗅满鼻。
  这个香味烙印在他从小的记忆里,一度是他安眠的神药。以至于独睡后,他时常彻夜不眠。最后想了个办法,在枕头下方压了两袋茶包,情况才好转些。
  娇小的身躯依偎身前,令他蓦然生出竭力呵护的念头,双臂不自觉收拢些,将她似钳似锢地拥在怀中。
  这种小心翼翼却又满含占有欲的情绪在心中矛盾地交织。
  他早已辨明自己的心思为何。他对师父的妄念并非源自师徒之间,而是男女之间。这两年,情愫如燎原的烈火,在心里疯长肆虐,压都压不住。
  阿泽目光遥遥投向远处的巍峨群山,‘师徒二字’仿若那难以攀越的山峰,在他眉眼间压出沉沉的郁色。
  ***
  暹于氏乃丘发国国主的姓氏,非皇家子嗣不可用。
  来请妙心出山驱鬼的暹于昇身份显赫。其父正是丘发国国主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丘发国的太子暹于牧。其母乃丘发国大祭司的女儿。
  在丘发国,大祭司的地位类同于他国的国师,仅次于国主。在尊崇祭祀的丘发国百姓心中,善观天象、精通占星术,且可与神祈福消灾的大祭司,其精神地位甚至高过国主,被百姓尊为地神。
  最近丘发国却不太平。
  国主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民间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起因得追溯到暹于昇的生母——太子妃。
  太子妃近年邪病缠身,珍贵药材、奇效灵丹不知吃了多少,病情时好时坏,未有显著成效。
  前些日,太子妃夜里噩梦惊醒,忽然尖叫一声:“鬼啊!”便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太子妃的生父——丘发国的大祭司择日开祭坛,祈求天神为其女驱鬼除恶,消除病灾。孰料祭祀开始不久,空中狂风怒号,陡然间乌云密布,隐隐现有一黑色人影。
  惊天怒喝震动整座皇宫:“身为祭司,却做出丧尽天良之事。便咒你死后下地狱、生前辱作狗!”
  待乌云散去,众人一看,大祭司竟疯疯癫癫,披头散发不成样。见人就吠、逮人就咬,活像只疯狗。
  国主无法,只好将其关入废弃的庭院,专门做了只铁笼子。
  朝中有大臣认为大祭司必然做了惹怒天神之事,才受天罚。若要避免天神降罪导致灭国的惨剧,必须将大祭司压入大牢,调查实情后论罪处罚,以消除天神的愤怒。
  但将祭司收押监牢可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之事,更遑论对其实施刑罚。国主担忧处罚祭司会造成民心不稳,却又担忧天神发怒,只得将疯癫的大祭司连同铁笼子暂且关押牢房。
  国主与众臣商榷,决定昭告天下,推举暹于昇为新的大祭司。因祭司为代代传承的职位,如今唯有其外孙暹于昇能胜任。
  如若暹于昇要继位大祭司,则必须罢免前任大祭司。遂有人建议罢免之后,以大祭司的血祭天,求得天神宽恕。
  眼下祖父性命堪忧,母亲卧床不醒,暹于昇惶惑无助,只好去求父亲帮助。
  自打大祭司被关押笼牢内,暹于昇的父亲便消失无踪,许久不曾上朝。
  国主曾派人打听,才知他终日买醉于烟花巷、春柳楼。国主以为因家眷不幸而令其情绪低落,遂暂且任他放纵些时日。
  暹于昇领着宫里的护卫去烟花巷里寻父亲,父亲却醉意朦胧地躺在美人怀中。嘲笑道:“你外公与母亲坏事做尽,如今遭到报应,我为何要去帮他们?劝你也别理会这事,否则会被恶鬼缠身。”
  那红光满面、恣恣快活的样子,哪里像是因家眷有难而深受打击的颓丧状。
  暹于昇一句话没说,愤然离开。
  回到宫里,他盘问母亲的侍女,才知母亲昏迷之前的确偶有异样,似乎有什么缠着她,令她日夜不安。
  暹于昇恳求国主请人来作法驱鬼,唯有大祭司和太子妃恢复神智,才能问出实情。宫中闹鬼乃大事,国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至于暹于昇为何会找到莫来山,纯粹因为雀州城前两年发生的水鬼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传去了丘发国。
  国主派人多方打听,得知道长捉鬼那晚,还出现了一位法力高深的女道姑。道姑藏在暗处,以一首荡气回肠的神曲喝退水鬼,令失魂的人们瞬间清醒。有人说那道姑会仙术,是个仙姑。
  相传川兰国的确有一位神秘的得道仙姑,就隐居在莫来山的道观中。
  暹于昇即刻带上两箱珠宝,与护卫披霜冒露地赶到莫去观请人。
  ***
  数日,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至奉安城。
  暹于昇带妙心师徒来到皇宫,直接回太子的永昌宫。待将二人安顿好后,便嘱咐侍从为他们烧水洗尘。
  洗净一身污尘,妙心正要入屋歇息。
  早已闻得声讯的国主派了一名中官来传口谕:“国主今夜特意为远道而来的道姑设宴接风。”
  妙心婉拒道:“因我明日开坛祭天,请天神临凡查勘宫中闹鬼一事,今日需休身养气,不可劳神,望国主见谅。”
  听她说要请天神临凡,中官惊诧万分。即便大祭司也是通过观天象来读取神意,哪敢奢请天神下凡。
  中宫暗暗惊叹,施礼应下,即刻回宫与国主相告。
  待人离开,一旁的暹于昇问道:“道姑竟能请神下凡助力?”
  妙心道:“我曾随师父修行时,有幸认得两位下凡办事的仙官,也算有几分交情,请来助我一助,应当不难。”
  她说得煞有其事,就连阿泽也对她所言几分相信。
  “不知是哪路神仙?”暹于昇问道。
  妙心含糊其辞地说:“专门对付鬼怪的仙。”言罢,她转身回屋。
  暹于昇见她神神秘秘不愿多言,也不便打扰。
  *
  进屋后,阿泽关上门,转身问道:“师父果真认识些神仙?”
  妙心笑道:“有些地仙为体验百姓疾苦,常年淹留凡间。为师混道多年,认识一两个小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泽将脱下的外裳搭在衣架上,略略不满道:“师父未曾与弟子谈及过。”
  妙心只笑,没再搭腔。她本就是胡诌八扯,一句真一句假,再说下去可就圆不回了。
  她从包袱里取出纸笔,走到桌旁落座。
  阿泽脱下靴子,直接躺进她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帮她暖被。丘发国地处北边,较川兰国要冷许多。妙心知道他担心她夜里受寒,遂没拒绝。
  阿泽偏头看去,妙心正坐在桌旁,握笔在展开的黄纸上画着什么。
  见她衣着单薄,他忙又掀被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氅。他将氅子抖开,走过去披在妙心身上。
  妙心正专心致志地画画,随口叮嘱道:“快上床去,外头冷。”
  “嗯。”阿泽视线不经意落在黄纸上,辨认了半会儿,不解道:“师父为何在纸上画虫?”
  “虫?我画的分明是龙啊!”妙心为了证实自己所画为龙,指了指龙角:“你见过带角的虫吗?”
  阿泽皱着眉又观察了一遍,最后中肯地道:“一条有些发福的龙。”
  妙心捏着下巴瞅着画:“唔…我再改改。”
  她握笔正修改,忽而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两下。因初冬夜冷,门窗皆已关闭,在密不透风的屋内,烛火怎会无风晃动?
  没一会儿,烛火又闪动两下,甚至渐渐发绿。
  “师父。”阿泽警惕地唤道。
  妙心却埋头继续画龙,淡定地说:“等为师将这龙改好先。”
  阿泽拍了拍她肩头:“恐怕师父得先放下笔,有人来了。”
  第十三章 妙心伸手扣住他下巴,凑近道……
  屋内,一位肩头扛着镰刀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一边伤心揾泪,一边哭诉自己岌岌可危的职业。
  男子名叫孙田,是地府的一员鬼差,曾因积满三世阴德,被白无常逮去了冥府当差。上岗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来奉安城的皇宫内勾魂,要勾的正是暹于昇的生母,太子妃的魂魄。
  半个月前,太子妃阳寿已尽,孙田提前来到永昌宫,欲将她的魂魄领去冥府报道。
  那夜,孙田来到太子妃榻前,举起勾魂镰,就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怎料太子妃那口阳气滞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狐疑地凑上前,太子妃突然睁开眼,看见了一脸青色、头戴黑帽的孙田,惊叫一声,魂魄猝然离体。
  孙田不知所措地与太子妃的魂魄四目相对。
  魂魄在肉身阳气尚存之时离体,称为生魂。凡人做梦时,偶有生魂离体的迹象。只要肉身阳气尚在,生魂会寻息自行返回体内。
  倘若他的镰刀朝她魂魄一勾,生魂即变死魂,肉身的阳气被强行断除,这人就真的死了,却非寿终正寝。
  作为鬼差,杀人可是重罪,孙田便好言劝太子妃返回肉身。太子妃的魂魄初次离体,仍是浑浑噩噩,意识不清,没有半点反应。
  孙田不知该如何引导她,却不想这犹豫的半刻工夫,太子妃的魂魄突然被什么拽去了门口,眨眼消失。
  孙田在皇宫寻了三天,也没找到她的魂魄。
  魂没勾成,还把凡人的魂魄弄丢了,他哪敢回冥府,只怕白无常怪罪下来,罚他刀山火海转几圈。
  思来想去,他决定留在太子妃屋中,守着她这口阳气。倘若阳气彻底散尽,生魂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最后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飘飘荡荡。
  孙田终日蹲在太子妃屋里的梁上,眼见她胸口的阳气就快散罄,他愁得就要悬梁自尽了。
  孙田扯袖擦了擦眼眶,哼哼地泣苦:“此次恐怕是我最后一份差事。回去冥府交不了差,免不了被无常大人一顿教训,罚去地狱。”
  想到那残酷极苦的地狱,他顿时悲从心来,捂脸哀哭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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