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大宋淮南东路亳州明道宫内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园林、行宫功能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处。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上,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那面早已经显得陈旧,却依然能够代表着至高权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风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处通道的布告板上,早早贴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紧凑,今日为汇合抵达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三日后便要祭祀,祭祀后只清静一日,便要再度设宴论事,前后不过区区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议论纷纷不停。
    便是陈规、刘汲、阎孝忠这等大员也都有些忐忑。
    当然了,如吕公相之年长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赵鼎、张浚两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于园林之中,甚至还可以有林景默林尚书补上位置,凑足三人行。
    气氛融洽极了。
    “说起来,《西游降魔杂记》最后一回你们看了吗?”赵鼎一边走一边随口说了些闲话。
    “看了。”张浚不顾周围还有人在,当场大笑相对。“观世音说八十一难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几十回的引子老鳖翻身,晾出无字真经……结果唐三藏却大彻大悟,说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发,天竺佛国尚有妖魔吃人,唯独大唐的龙王降雨错了时辰,结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称政通人和、法度严明……可见,佛法早已经东渐,天竺早已经是空壳,真经自在东土,修行自在脚下……一言既发而立地成佛……委实是吴……吴大家手笔。”
    赵鼎也跟着捻须笑了起来:“确系是吴大家手笔。”
    就这样,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阵,而片刻后,大约瞅见一个树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边稍驻,然后才继续闲聊了下去……这番行动,周围知趣之人早已经远远躲开。
    “静塞郡王上书反对此行?”
    树影之下,首相赵鼎若有所思。
    “是。”
    张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静。“说是明道宫于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执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东京为之……总之,枢密院那里转达的奏疏便是力劝官家不要来这里。”
    赵鼎点了点头,然后复又摇了摇头:“那西府怎么看?”
    “能怎么看?”
    张浚依然从容。“官家的确曾在此处落井,而杨郡王也在此处有些难堪之事……当日他手诛康履之时,愚弟与吕公相正在一旁,心里有些忌讳也属寻常。只是……”
    “只是……?”
    “只是杨郡王上书不走密札,而走枢密院,却不知是何意图?”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与枢密院一并来发了。”张浚认真对道。“反应愈加显得过度了些……会不会真有些内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犹豫片刻,复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为,杨郡王名为统制,实为内臣首领,他要说什么、怎么说,都有官家理会……咱们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迟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为如此。”
    赵鼎点了点头,就此抹过。“倒是另一件事情,两位听说了吗?”
    “哪件事?”
    “万俟元忠闹出得那件事……说是要以中兴特例,将宗、吕、汪、张四位直接追圣列神,宗吕追圣抬入文庙,汪张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个正经封敕。”
    “恕愚弟直言,这厮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将这四位抬上去,不与大家争这十八个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点,吕公相一个活人,怎么好与三位过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吕相公又怎么说?那边都说是此次北伐已经将他内里掏空了,几乎熬不过下个冬天……要不要一起进?进庙还是列神?”
    “愚兄也以为如此,我等读书人,既不在意什么爵位,也不求什么神位,至于文庙这种事情,也不是看功勋的,还是要看学问,本就是一码不挨着一码……今日你我私下说一句,真要说文庙,将来还是只有吕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吕公相什么把握不大?”张浚摇头苦笑。“不过,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当日十八王出来,大家都还议论纷纷,可如今轮到文官来抢这十八个位置,却又个个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劳又着实有些远了点……在这件事上上蹿下跳的,可不只是一个万俟卨。”
    “这倒也是。”
    “下官以为,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赵张二人坦然议论此事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开口,引来前方二人的驻足回首。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倒是问的坦荡。
    “万俟经略此举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勋位。”林景默也停了下来,束手对答如流。“因为文臣不比武将,还要一场场战事来重新排定,十年之间,十八勋位在官家那里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为的,而万俟经略的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经略此举乃是预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借此说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换取实利的意思!”
    “除了勋位,还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他?”
    张德远状若诧异,而赵元镇则直接蹙额。
    “燕京。”林景默目光扫过两位相公,认真做答。“数月前不就有迁都的流言了吗?与身后名相比,万俟经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进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机转任河北,宰执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首相赵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无动容,而原本状若诧异的张浚听完后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过了头。
    而稍微顿了一下后,这位当朝枢相、木党领袖便转过身来,看向当朝首相,言语平静:“元镇兄,依着愚弟来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为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来了,国家也就太平了……不迁都就不迁都,可若真要迁都,官家必然会直接告知的,而届时我们难道还要反对不成?便是反对,以如今官家威望,难道就能成?真闹出北魏迁都的事端来,丢脸的是谁?”
    听完此言,赵鼎沉默一时,半晌后,终究是微微颔首,然后却又转身往树影深处踱步而去。张浚见状,回头相顾林景默一眼,也继续从容相随。
    夕阳西下,其实由不得许多讨论,而翌日开始便算是正式进入祭祀仪式。
    众所周知,赵官家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为其实特别无稽。
    他喜欢抬人做神,喜欢亲自动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但本身却很不尊重鬼神与祭祀……昔日刮过道祖、佛祖金身倒也罢了,当时真的是穷极无奈……但不说别的,就前几个月的事情,上菊花岛,进门就问人家传了七八十年的敕造大龙宫寺住持啥叫‘敕造’,八角井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得长生,放几条鱼进去能活几时,把几十岁的老主持都逼哭了,也不是一般官家能做出来的。
    回到眼下,赵官家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感恩道祖保佑,乃成十年之功,所以回来了却当年心愿,但真到祭祀的时候,却只是敷衍……前三日沐浴更衣就很不体统,期间甚至往涡河跑马射了次鸭子,待到三日后正式开始祭祀,也只是穿着那件祖传的旧礼服,拢手做了一个掌柜,任由吕好问、赵鼎、吕本中、杨沂中等人折腾。
    真轮到他时,这位官家却只上去,在玄元殿外的祭台上与玄元殿内的道祖金身前各自上了一炷香,便算了事。
    只能说,幸亏没一把香灰糊到道祖脸上。
    待又过了一日,这位官家居然直接下旨,就在玄元殿大院中的祭台前开宴论事……上下也没个敢直言纳谏的,只是随着官家糊弄,甚至颇有几个无耻之徒引经据典,硬说这般作为妥当。
    但有一说一,宴席规格还是很高的,除了必要的天子近臣外,文官需要有中枢秘阁大员经历或者地方经略使履历,武将也要郡王起步,看来这场宴会真的能决定很多事情。
    而官家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宴席刚开,尚未酒酣,赵官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诸卿。”
    坐在台前高地上的赵玖举杯自饮,然后含笑出言。“《老子》有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汉昭烈进位汉中王时也说了‘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但是呢,那是圣人和名王,咱们是比不了的……为什么要来此地祭祀?还不是因为十年前的秋日,咱们就是在这里下定决心不去扬州,转而咬牙抗金的?而今金国殄灭,北疆一平,堪称功成事遂,所以回来给道祖他老人家做个汇报……现在祭祀完了,有些事情,咱们也不必谦虚了……吕公相?”
    “老臣在。”
    距离赵玖最近一人即刻从座中起身。
    “不必起来了。”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是捧杯示意。“咱们在座中持酒论英雄便可……武将要论战功,这个东西已经落定了……咱们说下定策之勋……吕公相以为,建炎十载,定策之勋首在何人啊?”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秋蝉之声与秋树婆娑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而吕好问坐回原处,倒也坦然:“臣闻凡事必有初,昔日当靖康之难,天下颓丧,主和者、求退者数不胜数,如臣等皆手足无措。当此之时,乃是李纲李公相与宗泽宗留守一内一外,力排众议,坚持抗金的。非只如此,当时官家初登大宝,流离在外,非李公相于行在重起朝纲,则朝廷难复立;非宗留守坚守东京,则中原尽墨,国家无望……此二人,乃是抗金之赤帜,国家之脊梁……功大莫可言也。”
    “说的不错,没有李、宗二位从决策上咬住那口气,国家早就没了,哪来的后来那些事……宗忠武年长些,又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便以宗忠武第一,李公相第二好了。”话到此处,赵玖举杯环顾。“诸卿,且为两位抗金赤帜浮一大白。”
    众人不敢怠慢,便是匆匆从太原折返,被李纲传令通缉的李彦仙也平静举杯——其实,文官这里,表面上是文无第一不好编排,实际上却如林景默所言,乃是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的。
    而且,宰执之位的特殊性也摆在这里,所以十八个位置,大多数人选大家心里都有谱,无外乎是最后几个位置稍有说法罢了。
    果然,吕好问提出宗泽、李纲之后,赵鼎又提出了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宇文虚中、许景衡五人。
    这五人,乃是南阳时期便登上相位的执政,是前期最艰难的时候实际维持国家运行和抗金事业的相公……不能没有。
    而张浚,则补充提出了殉国的张所。
    轮到刘汲说话时,这位当朝副相稍微有些出人意料,他越过自己和陈规,将赵鼎、张浚、胡寅、林景默四人一并提出。
    理由是这四人是从八公山上便开始在御前效力的抗金中坚,官家臂膀。
    而陈规顺势补充了八公山后便跟上来的刘子羽。
    接下来,轮到林景默和刘子羽说话,二人自然投桃报李,一人一个,将刘汲、陈规两位南阳系宰执给推了出来。
    到此时,就已经足足十五人了,怪不得连万俟卨都不敢求这么一个位置。
    不过,也就是最后三人,争议不免大了一些。
    有人提议王庶,理由是王庶不仅抗金立场坚定,而且是朝廷控制关中之前的关中军政领袖……更有人直接指出了曲端威逼王庶,王庶坚持立场的事迹。
    所幸曲端留在了燕云,否则又是一场尴尬。
    也有人提议胡闳休,认为胡闳休西夏立有奇功。
    还有人提议李光、马伸,也有人提议正在北疆做安抚大使的刘洪道,甚至有人提出了八公山后便死在淮南的张悫。
    到最后,同路而来的张俊都忍不住插了句嘴,不合时宜的提了下万俟卨。
    不过,对于这些建议,赵官家只是自斟自饮,任由争论,等到最后方才直接挥手下了定论:“你们说的都不错……但若都放上,不免太滥……朕的意思是,王庶可以上,否则曲端封王他落选,岂不是难服人心?”
    众人多有颔首,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光是文官内部功劳、资历,还要考虑武将那边的因素,除了王庶外,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在于林景默与胡寅分别是张荣与岳飞的‘保人’。
    当然,王庶本身就是资历、位置、功勋仅次于宰执这一档,也是争议较少的一位。
    “台谏不能没有一个位置。”赵玖继续饮了一杯酒,才以手指向了座中一人。“非御史中丞时时刻刻以作警醒,指不定国家就要一头倒入全军之态,没了个体统……李中丞堪当此任。”
    李光这次真没有反对,反而直接起身谢恩。
    倒是一侧马伸,情知有了李光,自己怕是就没了机会,而哪怕他自诩不是在虚名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稍微黯然起来。
    果然,赵官家目光扫过了马伸,继续斟了一杯酒,却又顿了一顿:“诸卿,咱们今日说的建炎十年之功,是抗金之功,至于张悫张相公,乃至于更早的张叔夜、刘韐诸位,当然是英烈,却没必要挤在此处。”
    众人纷纷颔首,这倒是理所当然的意思。
    “至于剩下一个名额,朕想给刘洪道。”赵玖饮下这杯酒,终于拿定了主意。“不是胡闳休功勋不足,而是要借他西夏奇功,让他压一压阵,省的其他人不服……而且胡经略终究年纪尚小,将来本朝还要多用边事,少不了他的前途……倒是刘大使,从青州大败开始,千辛万苦,败仗胜仗、民生后勤,十年间辗转江海,北上南下,始终立场坚定,贡献良多,也该有个说法。”
    此言一出,十八位俱列,在场官僚中没有位置的多有失落之态,却也有些释然之态……这事折磨他们许久了。
    “凡此十八人,依次为宗泽、李纲、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赵鼎、张浚、胡寅、宇文虚中、许景衡、刘汲、陈规、张所、林景默、刘子羽、王庶、李光、刘洪道。”赵玖依次念完之后,正色吩咐。“着礼部准备一下,宰执皆授亲王,余下郡王……都不必推辞,这是你们该得的……下面的统制官与其他功臣也要加公、侯、伯的……然后文武三十六臣,当书传记、存画像,然后分两份,一份挂到秘阁,另一份悬挂到燕京尚书台里去。”
    场面陡然一滞。
    “朕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赵鼎刚要起身,赵玖便直接摆手。“不错,朕已经下定决心,迁都燕京……理由有三个,一来经此十年征战荼毒,北方人口流失、经济虚弱,中枢若不能摆出一个绝对的姿态,怕是无法使北方从根子上重振起来。”
    众人各自束手静坐,一言不发。
    “二来,一张白纸好作画,本朝多有痼疾,遂成靖康之难,而朕欲绍旧宋而立新宋,总该寻个法子摆脱旧朝纷杂……北方这一次清理的格外干净,河北诸路也多是良家子、自耕农,再没有什么几代的世族、整州的地主立足之地了……去了燕京后,周边也能干净一些。”
    有人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最后一个理由嘛,那就是燕京乃河北之首,而正如东南是国朝财赋之地一般,河北也是国朝军事所倾……不牢牢控制住河北,如何使北疆太平?”赵玖环顾众人。“说到底,诸卿想过没有,咱们花了十年功夫打赢了这场仗,而后呢?而后便天下太平了吗?若蒙古起来了怎么办?渤海人闹起来怎么办?生女真又如何?”
    气氛彻底凝固,无论文武,吕好问也好,韩世忠也罢,皆端坐侧耳。
    而赵官家似乎是酒意上涌,言语中也渐渐有了几分情绪:
    “一个个都想什么呢?十年前这个时候,就在此地,咱们一群丧家之犬,栖栖遑遑,几欲亡国,朕想扭转一个想法,回头抗战,都得杀了内侍省的大押班,流放了当朝首相才行……而今日,咱们又是表功,又是庆祝,但不过庆祝熬过了这场国战而已,而赢了宋金国战,便可以就此万事太平了吗?
    “之前在菊花岛,朕颁下敕约……当时朕就能察觉那些北疆部族的心思,不过是你强横一时,我小心一时罢了,长远来看,谁把那些东西放心里?便是朕,难道就指望着用几道敕约来定万世之基吗?也不过是借此大胜,先定个框架,先稳住,然后好抽身内政罢了……等自家强了,才能万事妥当!
    “而内政怎么做起?还是要你们这些相公和重臣们,也就是宰执领着秘阁、公阁把国家担起来,然后朕领头去做最重要最需要朕压阵的事情罢了,就如同之前十年那般……
    “先修河,但不止是修河,要借着修河把裁军、迁都的事情慢慢的、潜移默化的给做了……
    “迁都不是一下子迁过来,没必要,吕相公身体不行,到时候身上枢相的位置可以给良臣来做,胡寅以协助修河的名义加个副相,一起在燕京坐镇。咱们慢慢来,修得快三年五年,修的慢十年八年,就可以将秘阁慢慢移到燕京或者朕身边,什么邸报也可以在河北办一份,新科进士可以跟着朕在河北点验……等河修完了,也差不多习惯了,再正式迁都……
    “御营三十万甲士太多了,没了女真二十个万户,留这么多战兵干什么?改一些戍卫部队,御营先减到二十万,塞外辽阳那里两三万足够了,燕京五万、中原一两万、河东两三万、关西两三万,东南零散着摆一两万,内河水师维持黄河、长江两处便可,倒是海军可以加上来……
    “而减掉兵员,也就可以渐渐减掉南方的加税、加赋了,不然朕心里终究不能安的……
    “修河、裁军、迁都,同时加强对周边诸邦国的控制,也是让内里休养生息,然后看将来咱们内里的底子,再试探性着想想如何让三张敕约从三张空文,变成真正的流官……能控制就控制,能羁縻就羁縻,能流官就流官,佛法该传就传,儒学该推就推,但一定要量力而行,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淡!”
    这下子,所有人都确定了,官家确系是喝多了,但无一人敢将这些言语当成醉话,恰恰相反,无论是早已经淡出的吕好问,还是刚刚被钦点为正式的副国级领导,完成出将入相的韩世忠,全都竖起耳朵,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刚刚又回到官家身侧的内侍冯益赶紧又奉上一壶,却被赵官家略显不耐的给斥退:
    “与北疆相比,倒是西辽那里,等国家稍微安稳,便可以理直气壮直接索取河西六州,将疆域推到玉门关,耶律大石不会不给的,也不敢不给……而且,若朕所料不差,朕有生之年,既能看到耶律大石横行西域万里,又能看到他一命呜呼后国家渐次衰落……昔日汉武取西域而匈奴灭,若真有一日,不是不能取西域而夹北疆、定青塘……但这个就远了。
    “只说河西到手后,便可以经营西域,也可以将碎成瓷片的青塘给渐渐润养起来,那地方太穷,地理也过分,却可以当屏障,也可以做外线,扶持一二后,若能将手延伸到大小金川,西南大理那里,说不得就有了真正能作为的机会……
    “东南方向的越南要看海贸发展,海军强盛才可以,而且真没必要想着吞并啊、流官啊,依着朕看,越南最重要的是尺布斗米这个生意,甭管是维持现状还是武力吞并,首先要保证越南的大米能顺着海贸运到东南……
    “所以,还是那句话,机会总有,但所有的这一切,都要讲步骤、讲地理、讲收益,讲量力而行……能不动大刀兵,就不动。
    “唯独有一处地方,朕是下定了决心的,是不惜大动干戈的,却不在外,而在内……南方,必须要抑制兼并!必须要向河北、中原看齐,朕不敢说王朝兴衰皆决于此,但最起码算是靖康之难的一个重要教训吧?方腊、钟相才去了几日?所以,谁敢兼并,谁敢做田亩十万的美梦,朕就要像对付女真完颜氏那般,将他‘殄灭’!
    “总之,对内,要迁都裁军,要休养生息,要抑制兼并,要鼓励商贸,尤其是海贸,同时尽力修河,推行原学;对外,适当强化对北疆控制,对西大举和平扩张,尽量不动大刀兵……这就是咱们往后二十年,乃至于三十年……反正是朕死之前的国家大略,也不知道能做多少,又有多少能成……诸位,旧宋恩怨已了,新宋征程在即,可有谁还有什么疑虑?”
    “臣虽老迈,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群臣初时其实反应不一。但很快,在反应过来的吕好问的带领下,赵鼎、张浚,韩世忠、李彦仙以下,左右文武片刻不敢耽搁,纷纷起身,就在这玄元殿前的祭台之下,先等吕好问出言,然后纷纷山呼而拜。
    口称,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实在是无一人敢有迟疑之态。
    而到此为止,众人便都知晓,这才是此番明道宫参祭真正的戏肉。
    “都起来吧!”
    赵玖当场失笑,待众人坐回,复又感慨。“你们中是不是还有人以为朕要从此懒政?是不是也有人觉得朕有些多事呢?还有没有人会觉得朕想做的事情太多,将来跟着朕会过于辛苦,以至于一时生怯?”
    “好让官家知道,臣刚刚的确一度生怯。”
    眼见着气氛彻底安泰下来,坐在最下方的京东西路经略使万俟卨不失时机的开口打趣。“但一想到连之前十年那般严峻、那般辛苦,官家都能带着我们走出来……将来的路便是再辛苦,又有何惧呢?”
    赵玖再度大笑。
    笑完之后,这位官家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玄元殿,却又若有所思:“说起来,朕喝多了酒,嘴碎了些,只顾着说,却差点忘记一件事情,幸亏万俟经略提醒……”
    众人赶紧摆出一副严肃姿态,但经历过之前那番二十年小目标啥的,此番严肃,倒有几分做样子的意思。
    “其实,朕之前也一度生怯。”赵玖认真以对。“但是没办法,既身居此位,便该晓得,路就在前面,不走是不行的……不走就是辜负了天下人……你们也是如此,莫要以为十年功勋在身,便可肆意享受,乃至于逆行大势……咱们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懂吗?所谓时之英雄,也不过是凡人,凡人咬住牙关,进一步便是一时之英雄豪杰了,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成就而自以为是。”
    “总有官家在前的。”
    韩世忠心中警醒,即刻表态。“臣等断不会负了官家。”
    “不是负了朕,而且官家是官家,赵玖是赵玖,前者是位,后者是人,偏偏位又要人来居。”赵玖看着自己最信重的武臣,一时摇头。“朕说还有一件事,真不是说要敲打你们,甚至不是在自勉,只不过是有一个道理,一个心事,如鲠在喉,今日不说出来,不让你们明白,不自己表个态,总觉得难受,可若是直接说出来,怕是没几个人能牢记在心的,朕自己也会有些麻痹……”
    “官家直言便可,臣等莫不谨记。”李彦仙也随即起身拱手。
    “还是先不要直言,朕先问个问题……”赵玖再笑,却又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刚咱们才定下了建炎十年之功的十八定策文勋,而且还排了序……那敢问诸位功臣,建炎决胜,是你们三十六文武加一起的功勋大呢,还是朕的功勋大呢?”
    李彦仙和韩世忠都不好说话了,本能便看向几位相公,而略显沉寂的玄元殿前院中,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站了出来。
    “臣冒昧,自古有言,恩出于上,臣以为,功也当出于上……”吕好问言辞略显小心。“功臣们功劳当然极大,但官家是天子,受命于天,建炎十年风华,若非官家当其位,定其策,并引而导之,使天下抗金,同时任用臣等,又哪里有臣等的功勋呢?臣等功勋本有多半要算在官家身上。”
    “有道理。”
    赵玖点点头,却又正色再问。“可若是如此说来,一百统制,数百州郡官员,加一起也比不上三十六位功臣了?毕竟嘛,若非是三十六位定策用武之勋为其首,下面的人如何做事?”
    “陛下,这不一样的。”
    赵鼎赶紧起身,接过了此话。“统制官与州郡官员,也是官家任命的,他们固然听我们这些宰执、元帅的言语,却更要知晓官家之决意,明白官家之赏罚……而臣等赏罚用事,也不过是用官家的方略与权威。”
    “所以,还是朕的功勋最大了?”赵玖努力来笑。
    “正是。”赵鼎勉力来对。
    “原来如此。”赵玖点了点头,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朕还是不懂……朕明明只是在龙纛下坐着,指了指方向,尧山也是,获鹿也是……若说没有表率引导之功勋那是胡扯,可千军横扫,万众拼死,一战而殁数万甲士,数十万国士倾覆如山崩,怎么也不可能是朕一人坐在那里便成的功勋吧?”
    “好让官家知道,官家是皇帝,是天子,享有四海。”虽然不知道这位官家又要做什么,但张浚也不得不起身了。“而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也……有些事情,官家坐在那里,就足够了。”
    “似乎有些道理。”赵玖点点头,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却又再度摇头,然后指向了身后的玄元殿。“可若这般说,后面这位怎么讲?”
    几位相公,连着两位元帅,一起怔了一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也只是坐在那里……”赵玖继续侧身指着后面言道。“而且坐的比朕更高,更近天地,那岂不是说,咱们这十年之功,都要归在他身上吗?而且仔细想想,咱们前日不也还专门大礼参拜,谢过他吗?”
    众人茫茫然抬起头来,方才意识到官家到底在讲什么。
    后面是玄元殿,玄元殿中坐的是李耳。当然,李耳只是一个名字,是道祖的一个化身,道祖本就是道!是天地万物根本大道的体现!
    官家享有四海,但四海都道祖赐下的。
    官家是天子,但道祖本身就包含了天。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而从这个道理来说,赵官家的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但是,所以说但是……谁又都知道,那只是一个擦了金粉的木雕啊!
    “官家。”
    就在几位相公被弄得有些失神之际,又一人战战兢兢起身,却是静塞郡王杨沂中,后者恳切俯首。“官家是皇帝,道祖是神仙,两不相碍,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神仙!皇帝!宰执!元帅!”赵玖大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回顾另一个郡王刘晏。“平甫,替朕将坐在殿中的那位请出来……”
    杨沂中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而吕好问、赵鼎以及座中如林景默这般心思敏捷的七八名文臣,则一起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赵官家,状若所思;倒是刘晏,只如其他人一般有些茫然,却没有多少计较,既得圣旨,便即刻示意。
    班直们虽然不晓得官家耍什么酒疯,但一个木雕,又如何会犹疑?道祖真怪罪,也不能隔着官家怪罪到他们头上吧?
    于是乎,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明显刚刚擦了金粉不久,而且昨日才受了香火的木雕便被抬了出来,就放在赵官家身后的空荡祭台上。
    赵玖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醉醺醺站起来,然后向一名班直下令:“替朕去柴房取一个斧头来。”
    已经微醺的众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齐齐瞠目结舌,继而慌乱起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静塞郡王。
    “官家!”
    杨沂中不顾一切,直接出列来到赵官家与那尊木雕之间的台阶上,然后侧身下跪,叩首以对。“事到如今,官家何必计较?”
    “正甫啊,朕没有计较,朕只是想当着诸卿的面做个原学实验罢了。”赵玖当即再笑。“不做这个实验,朕心里不爽利……你想想,明明是咱们、是天下人辛苦了十年,怎么按照几位相公的道理,到头来都只是他一个木雕的功劳呢?这不公平!”
    回过神来,有人试图附和却又立即闭口,有人早已经面色铁青,而也有人满脸潮红起来,更有人只带有一种靴子落地的释然来看。
    但还是杨沂中,最为紧张。
    片刻之后,当班直将劈柴斧头送到,杨沂中抢先一步接过来,再度下拜,并诚恳以对:
    “官家!若官家非要如此,臣愿代劳!”
    “臣也愿代劳。”韩世忠虽然不太明白,却也立即跟上。
    “都不用……正甫。”赵玖摇头以对,并伸出手来。“朕宁今日遭天谴,也要亲自动手……而且,你真忍心看朕一直这般躲闪下去吗?给我吧……给我!”
    杨沂中犹豫一时,但终于还是栖栖遑遑将斧头交了出去,却又几乎落泪,也就是此时,张浚也忽然惊惶起来,继而引得旁边‘代劳不成’的韩世忠诧异来看——官家发酒疯劈个神仙木雕而已,难道还能真遭天谴不成?
    若说这个,他泼韩五早三十年便该在延安府遭谴了的。
    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
    然而,由不得许多人乱想,赵玖已经接过斧头,复又咬了咬牙,终于是借着酒劲走上前去,一直到了雕像正面,才稍作感慨:
    “老头……有灵也罢,无灵也罢……我今日终究算是功成事遂再来见你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反正朕都要下手的。”
    感慨既过,赵玖一脚踏上对方的膝盖,挥起斧头,半身蹬起,直接便对着这位道祖木雕的脑门奋力劈了下来。
    这一斧用力极重,结果直接楔入脑门,不能拔下。
    赵玖尝试了两下,也干脆放弃,转而跳下来,先是奋力朝地上跺了跺脚,然后便仰头去望头顶苍天。
    但天象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唯独跟上来的杨沂中早已经满身大汗跌坐在旁。
    “狗屁的神仙皇帝。”
    半晌之后,同样出了一身汗的赵玖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低,却足以在鸦雀无声的院中落入所有重臣耳中,而转过头来,这位官家复又指着脑门上挨了一斧头的木雕笑顾下方众人。“诸卿,这道祖看来是个讲道理的,知道这功劳还是咱们凡人的,所以没有发怒……倒是你们,可不要学朕,因为朕还没修成正果,也没有这般度量!”
    言罢,这位官家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座中几人几度尝试陪笑,却都笑不出来。
    而终于,赵玖终于止住笑意,然后带着酒意,就在脑门上挨了一斧的雕像前,正色扬声宣告:“诸位,朕刚刚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十年,咱们做下的这番灭金的功业,并非是什么天恩圣意……最起码不是天恩圣意为主……真正主导着做下这番堂堂功业的,终究还是你们,是这天地间的所有宋人!活着的,死了的,来了的,没来的!都有!”
    吕好问早有准备,本该再度带头呼应,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年老气衰,可能是饮了几杯酒,此时闻得官家这番醉言,这位当朝公相却忽然鼻中一酸,一时失了措。
    但赵官家毫不在意,他一言既出,就回头对杨沂中示意:“将这木雕劈碎了,填到后院那口井里去,别耽误大家宴饮!至于诸卿,也各归各位,今日咱们不再说将来如何,也不计较过去怎样,且只关起门来放浪形骸一场,贺胜庆功而已!”
    众人这才轰然。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建炎天子于明道宫大醉酩酊,后三日,方归于东京。
    归京当日,翰林学士吕本中的小报上,复又刊登了月前菊花岛上官家新填的一首新《浪淘沙》。
    词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全书完。
    PS:感谢slyshen大佬的又又又又一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