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官家一月初五出发西行,尽管是沿着可能是古中国最通畅的一条道路行进,尽管因为黄河对峙的缘故沿途布满兵站,尽管随行部队中一小半都是骑兵,但依然在上元节之后才抵达长安,而后便是在长安闲坐等待各方消息。
    其中,女真人的应对集中发生在一月下半段,而西夏人做出一个小国近乎无奈的应对决断则是在一月底。
    等到西夏国相薛元礼与高丽使者郑知常抵达长安以后,却俨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而西夏使节团一旦抵达此处,只是匆匆交出礼物,便很快就被闲置了起来。
    当然,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城内的基本人身自由。
    而薛元礼几番去请见,又几番询问相关官员,得到的讯息不是赵官家去城外踏青,就是这位天子去了延安郡王府上看女婿与儿媳,又或者去参观什么名胜古迹了。
    对此,西夏人自己不急反喜。
    原因很简单,赵宋官家这般闲适,长安城内气氛这般随意,那就越发能说明这次赵宋官家的行动很可能就是一次战争讹诈,想象中的三国大战根本打不起来。
    实际上,随着西夏人在城内的打探不停,越来越多的讯息验证了薛元礼的猜想。
    比如说,不光是大宋援军进驻渭南后就不再行动,就连吴玠在前线收复保安军后也稍微后撤到了坊州,韩世忠与胡寅也依次回到了长安……眼见如此,似乎连女真人都有些骂娘,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从河中府一带往后撤回,那西夏人自然有些释然起来。
    非只如此,薛元礼还找到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来进一步验证赵宋官家此时无意挑起大战,那便是这个年轻的赵宋天子在他的独生皇嗣离世近三年后,终于又有了正经的子嗣——长安城内人尽皆知,远在东京的吴贵妃与潘贵妃依次为这位赵宋天子诞下两个男丁。
    乳名原佐的皇子为吴贵妃所出,生于二月初三;乳名德佐的皇子为潘贵妃所出,生于二月初七。
    换言之,应该是正是这两位皇子出生的消息止住了这位赵宋天子挑起大战的步伐……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天子之前生了一堆个女儿,唯一一个儿子还没养大,那么入关时未必敢想都是儿子,而且既然生了儿子,以这年头婴儿极低的成活率以及之前那个皇嗣的经历,自然也会有各方各面的顾忌。
    不是说这位天子也是崇佛的吗?不怕报应?
    “这便是长(zhang)陵吗?”
    二月十九,天气晴朗,长安城北三十五里外,渭水北岸,赵玖正立在两个巨大的山包之前若有所思。“西面的是汉高祖墓,东面的是吕后墓?”
    “是。”
    天子出门,有宰执身份的宇文虚中便要留守长安,随行文武中自然以韩世忠为首,但韩世忠却不可能懂这些的,说话的乃是关西五路转运使胡寅。
    “中间这么多建筑又是什么?”赵玖依然好奇。
    “是陪葬功臣。”
    “哦?”
    “自陵园最西端开始,往东十四里至泾河,俱是陪葬的前汉开国功臣陵寝。”胡寅面无表情,缓缓作答。“萧何、曹参、周勃、周亚夫、王陵、纪信、张耳、田燃、田胜等俱在……”
    “没有张良?”最近读了几天书的韩世忠突然插嘴,好奇询问。
    “没有。”胡寅认真对答。“非但没有张良,也没有陈平,没有诸吕,更没有韩信!”
    韩世忠显然是没听懂胡寅的冷笑话,便继续追问:“为何没有?张良这般功劳……”
    “十之八九是被盗了!”负手观望长陵情状的赵官家似乎见不得自己的爱将兼亲家被人调戏,旋即插嘴。“还能有什么?绿林赤眉须不认得汉家功臣,正如金军与建炎初年的河洛流匪、军贼不认得本朝皇陵一样,当然要翻检一番,取其珠玉,撒其骨殖……十几里路的陪葬坟墓,只剩眼下这么多,可见多数还是被盗了、平了的。”
    胡寅颔首相对:“臣也以为如此,如张良虽说别处墓葬说法极多,但只以萧何来看,其人墓葬在长陵无误,其余各处也有种种附会,可见许多功臣应当俱葬于此处,唯独赤眉绿林之祸,连吕后尸身都被掘取,恐怕多数功臣骨殖也都被抛洒了而已。”
    言至此处,胡寅稍微一顿,终于面露嘲讽之态:“便是韩信那般下场,居然在各处也有大墓与封土,岂不可笑?”
    随行诸臣,无论是韩世忠、王德、李世辅等文化水平不高的,还是如岳飞、曲端、刘錡、杨沂中、刘晏等有些学问的武将,俱皆喟然。
    “朕有陵寝吗?”赵玖瞥了眼这群人形状,心情复杂之余忽然又想起一事。
    “没有……”胡寅认真作答。“但是太上道君皇帝有,靖康前修了好几十年了,在洛阳,因为没东西,也没被刨。”
    这话说得,韩世忠等人尚好,几个随行文官却都不免尴尬了起来……因为胡明仲就差直接说让赵官家去抢太上皇的陵墓了,反正看眼下这个样子,太上道君皇帝十之八九要在少林寺圆寂,说不得还有一座塔免费赠送呢。
    然而,赵玖想了一想,却是望着身前的两个大山包连连摇头:“想这些太远,陵墓修成山,也敌不过子孙百年后丢了家业,死后如何,一则看生前,二则看身后子孙,三则要论时运,咱们能管的,只有生前一遭而已。而生前之立德立功立言,立德立言朕是不指望了,倒是弄点千古功业更划算些……凌烟阁塌了,太宗皇帝与二十四功臣谁能忘?后汉亡了,汉光武与二十八星宿又如何?前汉也是如此,萧何墓尚在,外地依然有衣冠冢;张良墓不知所踪,各处争着起墓;韩信都被夷三族了,也不耽误别处冒出来他的墓葬、封土……所以说,朕若能复汉高唐宗之功业,便是死后烧成灰扔海里,难道史书上敢少了朕的名字吗?”
    胡寅依旧是那副严肃模样,倒是韩世忠等武臣纷纷颔首,表示赞同,俨然一副和谐模样。
    却不料,赵官家忽然又回过头来去看身后几人,将后面这一群武将弄得心下一惊:“你们就不要点头了……朕说的是自己,为人君者,但凡心里有点天下苍生的概念,便要受天下之垢,注定是无法立德立言的,所以只能求功业,但为人臣就不一样了……学学诸葛武侯立德立身不好吗?汉祖唐宗的名声难道就比诸葛武侯好,比诸葛武侯大了?”
    “官家,诸葛武侯是宰相。”韩世忠被赵玖看的发毛,赶紧上前半步,以作调笑。“自然是几位相公的去处,臣等如何能学得?还是跟着官家,做个关羽张飞赵云的妥当……”
    碍于次序在此,其余几位武臣却都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纷纷附和。
    没办法,谁让韩世忠是郡王呢?
    谁让人家是天下无双呢?
    梁夫人生了对龙凤胎,那也叫天下无双,因为跟天家双份亲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岳鹏举不过结了一份亲而已。
    故此,挨过韩某人鞭子的曲端老老实实的,深信自己是被韩某人一句话毁了都统前途的王德也老老实实的,早就过了年轻时崇拜关羽、张飞阶段的岳飞更加老实……没办法,谁都知道韩某人此番回来是干啥的,就是防着他岳鹏举抢这次主帅的,他才是延安郡王这次针对的对象。
    一身素色便装的赵玖目光再次从韩世忠面上拂过,却终于失笑,然后复又转回身来,向前负手踱步而去,身后文武匆匆涌上,在更多的御前班直护卫下往前追去。
    赵玖沿着两座大山包的一样的封土中线往前不停,而且走走停停,很明显是要寻找什么……实际上,许多随从也意识到了赵官家的目标,他似乎要找到汉高祖与吕后封土的中心连接点。
    但是很可惜,两个封土看似一致,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差距的,吕后的封土到底小了一些,而与此同时,吕后墓的封土大概的确是遭遇过破坏,形状都有些不全,赵官家走了一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对称点。
    而身后文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都无多余声息,只有韩世忠前后步调轻松。
    到最后,眼见着日头偏西,来到下午,赵玖终于放弃,就在陵园中随意寻了一处建筑,乃是周勃、周亚夫父子的陵寝之前的祀屋,便于此处坐下。
    “胡寅。”
    赵玖来到屋前,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以后,便越过韩世忠唤来一人正色相对。“你如今在关西已经多年,想来也已经熟悉兵事,朕问你,若要按照之前长安时所论伐夏之策,可有什么要点要提点朕吗?”
    韩世忠以下,诸多帅臣齐齐怔住,却都不好插嘴。
    “有。”胡寅还是一脸严肃,当即就在祀屋前拱手以对。
    “说来。”
    “伐夏之根本,不在兵马,之前不在,这次也不在,而在于后勤。”
    “说的好!”赵玖一时惊喜。
    “欲使后勤妥当,须有妥当进军路线,而观以往进展,三处妥当路线,一缓一中一急,缓在河西,取河湟、占河西,断西夏之臂;中在横山,攻城掠寨,从容进取,一旦成功攻入洪州、夏州,西夏便门户大开,要害坦露;急在出平夏城,顺葫芦河,直趋兴灵腹地,一举而胜……”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瀚海对不对?”
    “对!”
    韩世忠听到这里,便要称赞老友胡漕司所言中肯,不复昔日南阳萌儿姿态。
    却不料,赵官家只是继续催促,根本不给韩世忠说话机会:“还有呢?”
    “还有便是要有骑兵!”胡寅继续正色以对。“而且一定要有大量骑兵!而骑兵又有两个用处,一个是西夏腹地皆有山脉、沙漠、大河阻拦,进入西夏腹地后地形完全陌生,需要用有足够的骑兵在周围撒开,充当斥候,侦查地形;另一个则是众所周知,西夏多骑兵,不止是那六千铁鹞子,更有许多部落蕃骑,那既然攻入腹地,便须提防屯兵城下时为支援过来的西夏骑兵断粮草退路,而想要应对此状,便须有足量骑兵阻拦西夏骑兵,或者干脆以骑兵逼迫西夏人与我野战。”
    赵玖连连颔首:“还有吗?”
    “有。”胡寅在一众武臣略显紧张的注视下从容再对。“一定要选一个更知道进退,对粮秣计算、后勤管束更妥当的,胜不骄败不馁的帅臣才行……与之相比,勇略出众、谋略出众,都不足为道。”
    赵玖终于拊掌而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胡中丞也知兵了。”
    “臣依然不知兵。”胡寅昂然拱手。“臣这些话都是百年来征伐西夏的总结之论罢了……近百年以来,大宋伐夏之战未尝停歇,伐夏之论也未尝停过,臣将百年来有进展的行动挑出来,找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将百年来一败涂地的行动也挑出来,找他们的共同之处,自然能找到一些说法……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能纸上谈兵,已然不错了。”赵玖继续笑对。“你刚才说帅臣,似乎意有所指?”
    “是。”胡寅忽然抬手,指向了自己身侧的韩世忠,却还是面不改色。“官家,臣适才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言语之中,其实都在讽谏官家,伐夏主帅,延安郡王可做名义,却不可将真正要害一击托付与他,否则此战必败!”
    韩世忠目瞪口呆,刚要发作,看到眼前的胡明仲昂然直立,与当年淮上朱皋镇形状无二,居然心下一怯,不由慌乱起来,然后竟然不敢插嘴反驳。
    “怎么说?”一脸好奇的赵官家追问不及。
    “好让官家知道,韩世忠素来骄纵之气难掩,乃是性情使然,稍有功劳便洋洋自得,视天下为无物,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是仗着官家放纵才能有今日的地位而已。”胡寅看都不看目瞪口呆的韩世忠,也不去看岳飞以下的诸多武将,只是对着赵官家严辞相对。“而其人自尧山救驾,得为延安郡王以来,自然也是旧病复发,官家此番西入关中又许他双层姻亲,又赐下帅旗,更是让他跋扈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臣没……”韩世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赶紧对赵玖开口。
    但他甫一开口,迎上赵官家似笑非笑的表情后,却又心中冰凉,当即住嘴。
    “怎么个忘乎所以啊?”看了韩世忠一眼后,赵玖在石凳换了个姿势,乃是将一条腿摆到了身前的另一个石凳上,当场掸起了灰来。
    “臣只说一件事情,明明官家对此番西夏之事早有布置,兵马、主帅、副帅俱有安排,他为人臣,居然要强求帅位,可谓大逆不道!”
    “臣没有!”韩世忠面色苍白,直接在祀屋前下跪。“臣不知道……”
    “起来。”赵玖当即出声,脸上笑意却一点都无了。
    韩世忠随即起身,心下更惊,而其余人等,岳飞束手无言,面无表情;曲端忍不住回头笑了一笑,却又赶紧仰天以控制表情;王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喘起粗气;至于刘錡、李世辅、杨沂中等人,只是俯首而已。
    “接着说。”赵玖抬手示意,却是对胡寅做手势了。
    “是。”胡明仲拱手再度。“臣以为,官家此番西行调度,早有确切准备,明显是要以岳节度为帅、曲都统、王副都统为副,行最后一击。而延安郡王明知道军事计划,却还是借着调度骑兵回长安的机会自请回城面圣以求帅位,此其一也!”
    此言既出,眼见着赵官家微微颔首,韩世忠固然心底愈发凉了下来,岳飞几人却也稍微喘了口气。
    “而官家既然早有决断,却始终不做直接发表,俨然是为延安郡王国家第一名将的体面着想,结果他居然利令智昏,只将官家给他的体面当放纵,纠缠半月不休……”胡寅继续亢声发作,却又中途转向了韩世忠。“韩良臣,我只问你,你在长安磨了半月,官家若要你为帅,早早就发表了,迟迟不表,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官家,此其二也!”
    韩世忠张口欲言,却只是无言以对,以至于渐渐出汗。
    “至于今日,官家耐心将无,臣等也都看不下去了,先是臣以韩信讽喻他,再是官家劝他立德,接着又消磨许久,一直到来此周勃、周亚夫墓前,他却始终不悟……”言至此处,胡寅二度忍耐不住,然后二度扭头相对韩世忠。“延安郡王,我再问你……你是真不知道韩信与周勃父子的事情吗?”
    韩世忠此时肯定是想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即脸色煞白,便要寻赵官家辩解。
    但与此同时,胡明仲却是接连不断,呵斥不停起来:
    “放在寻常帝王那里,就凭你今日这番傲慢形状,说直接杀了你是胡扯,但今日晚宴时,直接不给你筷子,你该如何自处?”
    “官家让你读书,让你修德,你都读的什么,修的什么?!”
    “从淮上如此,到今日还是如此!真以为这天下事都是我们文臣刻意压制你们武臣吗?当日赵相公被你下属差点射死,你真无半点责任?朱皋骄纵,肆意杀戮降将,又是摆威风给谁看?夫子、萌儿,说给谁听?!”
    “官家斤沟镇许你的郡王之位,可曾失言?玉带赐旗何等荣宠?一双儿女刚刚数月,未必养大,就直接许皇长子娶你长女,宜佑公主结你长子……这根本就是连身后之忧都给你抚平了,结果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清,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这人性情如此,自许天下先习惯了!不知道的,凭什么不忧虑你将来会谋逆?!”
    “恃宠而骄!骄而慢上!”胡寅说到最近,几乎咬牙切齿,而不止是韩世忠,其余在场武臣,有一个算一个,俱皆悚然。“若非官家护着你们,眼下还要大局为重,哪里轮得到这荒郊野外再让我来弹劾?长安城里,我早就掷冠于地,拼了这个关西五路转运使,也要把你们这些人给当众轰下去!韩良臣!”
    “喊你呢!”赵玖突然插嘴示意。
    “是。”韩世忠慌乱应声,然后硬着头皮朝胡寅拱手。“胡兄……胡漕司!”
    “你要是再这么下去。”胡寅拂袖相对,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官家再怎么费尽心思保全你们,也没有用……因为韩信根本是自寻死路!周勃也是活该知道狱吏之贵!认真读读书吧!”
    “一定,一定,胡兄弟不要生气。”韩世忠赶紧做答,复又转向赵玖。“官家也莫要生气,臣确实真是昏了头。”
    “朕没生气。”赵玖嗤笑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朕要是真生气了,还会让胡卿来与你言语吗?”
    韩世忠长呼了一口气,回头去看那些被自己压的死死的其余帅臣们,也不免有些难堪。
    “也别觉得难堪。”似乎是察觉到了韩世忠心意,俯首走出几步的赵玖忽然又回头捏住了对方手,轻松以对。“大战在即,君臣之间、帅臣之间、文武之间,都不该激化矛盾的……但偏偏注定少不了这些龃龉,说出来,未必是坏事,总比上了战场,还心怀怨气的好!”
    “臣绝对没有怨气。”韩世忠赶紧表态。“胡漕司今日教训的对,臣是有些不知进退……”
    赵玖握着对方手而笑,然后向前行去,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朝一直没吭声的杨沂中略作吩咐:“今日在泾河口用晚宴,将那道菜做来,再让刘晏把西夏使节团带来,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饭。”
    杨沂中拱手而去,旁边的岳飞却是忽然醒悟:“敢问官家,可是西面有言语了?”
    “不错。”赵玖继续捉着韩世忠双手,坦诚颔首。“胡侍郎已经说动了耶律大石,契丹人以使团的名义带着胡侍郎从河西堂皇过来,到了兰州北面的卓罗城本能直接过来的,但胡侍郎以为,一来耶律大石那里有个条件,要我们先动手吸引兵力,他要在彼处催促契丹人回去报讯发兵;二来,他也想去兴灵一带熟悉下地形,窥探下布置……所以只着人回来汇报,本人却是继续随契丹人去兴庆府了。”
    岳飞重重顿首,其余人也即刻醒悟,为什么要今天出来看长陵了……且说,赵玖在长安这般闲适,也是无奈,因为他们必须要等到耶律大石那边的讯息,才能开展下一步活动,这是被逼的……而韩世忠更是尴尬,因为这说明官家忍他忍到了最后一刻。
    闲话少说,就这样,赵官家借胡寅狠狠挫了一顿韩世忠的骄气,定下了岳飞做关键一击的方略,便与一众文武自去十几里外的泾河口。而西夏城中的薛元礼一行人却不免有些匆匆,好在这些西夏人便是文臣也都习惯了骑马,却是一阵疾驰,极速来到了距离长安城足足四五十里的泾河口,而赵官家也果然在此备好了野炊。
    当然了,还早早给包括延安郡王在内的所有人的几案上送上了筷子,省的谁误会。
    至于薛元礼等西夏使节,却是半喜半忧半惊,然后带着半分期待……忽然被召来,鬼知道会是个怎么样的说法?希望只是来赏景的。
    泾渭分明嘛!
    “薛卿请看,泾渭分明啊!”片刻之后,夕阳之下,初次见到赵宋官家的薛元礼便有些茫然的被热情到不像话的赵官家抓住了双手,然后直接被拽到了河堤上。
    说实话,若非对方身上这套大红袍子配幞头这么扎眼,他几乎以为是在梦中……真就来赏景呗?
    “果然是泾渭分明!”薛元礼用极为标准的关西汉话勉力相对,心里却警醒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大宋与大白高国势不两立?
    要知道,泾河上游唤做白马川,而白马川的尽头根本就是在大白高国境内。
    孰料,赵官家只是捉着薛元礼的手看了一番泾渭河水,便直接撒手,转回河堤下落座去了,弄得薛元礼七上八下,莫名其妙……然而,这人再莫名其妙也是赵宋天子,薛元礼不敢怠慢,其余人也不敢怠慢,武自韩世忠,文自胡寅,外臣自薛元礼,纷纷落座。
    然而,坐下之后,菜肴未上,酒水未摆,赵官家却忽然面露疑惑:“刚才是泾浊渭清?”
    “是。”胡寅拱手相对。“自是泾浊渭清……”
    薛元礼也要接口,准备说一些古典古诗之类的。
    但赵玖直接摇头,却是不再装模作样,而是直接感慨了:“泾浊渭清,全是西夏的罪过!”
    众人目瞪口呆,不要说胡寅等文臣,就连韩世忠、曲端、王德、刘錡、李世辅这些关中出身将领也都惊了,甚至一向性格沉鸷的岳飞都惊了。
    “陛下!”薛元礼心中暗叫不好,却还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以尽职责。“这河水清浊,关我们大白高国什么事?”
    “当然关你们的事!”赵玖肃然以对。“水之清浊,俱在其中泥沙,泥沙入河多少,全看河流流域中植被的丰茂……植被丰茂,便能留存沙土,使沙土不入水,上游沙土不入水,那河水自然清,反之,河水自然混浊……现在泾河这般浑浊,根本缘故就是你们西夏人在上游大兴土木,开垦去荒,以至于水土流失入河。”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的样子……众人一时恍惚。
    而赵官家也继续在说他的歪理:“而水浑浊的害处呢,人尽皆知,水中泥沙多,淤积就多,淤积一多,河床抬起,便容易发洪灾……”
    “陛下!”薛元礼终于忍无可忍了。“唐时杜甫便有诗,‘泾浊渭清何当分’……这泾河浑浊是自古以来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我们大白高国呢,如何便要算到我们头上?”
    “唐时的泾河一定没现在混!”赵玖一口咬定。“朕也不光是说泾河,你们西夏人最大罪过其实是黄河!”
    “黄……?”
    “黄河上游被你们把控,而黄河水正是从西夏立国之后愈发浑浊的,下游屡次遭灾,全是你们在上游开垦土地,兴建城市所致!”
    “陛下!”薛元礼简直有些悲愤了。
    “仔细想想,便是大唐没落,怕也跟李元昊族上彼时在河套立足,然后大兴土木有关。”赵玖愈发感慨。“正是你们祖上大兴土木,使得关中缺粮,而若不是关中缺粮,大唐如何会衰弱?之前胡卿(胡寅)与赵卿(赵开)对朕说,自从大观年间郑白渠大规模整修后,关中其实便不再过于乏粮……但依着朕看,这种水利工程只是治标不治本,若不能殄灭西夏,恢复上游水土,关中百姓终究没有好日子过,黄河下游也会一再泛滥!”
    听到殄灭二字,薛元礼彻底对保持和平丧失了信心,也终于知道这次被叫来是个什么意思了,却是干脆在席中拂袖:
    “陛下!你此言与指鹿为马何异?!水清水浊,居然怪我大白高国?!”
    “大胆!”
    “荒悖!”
    “贼子!”
    对面武将席间,瞬间站起许多人来。
    “朕字字发自肺腑!”赵玖一面示意自家武将莫要作态,一面却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状若坦然,好像真的发自肺腑一般。“至于薛卿跟你家国主一般才疏学浅,不识得真理正义,朕也懒得计较。”
    且说,薛元礼刚刚那句冒着死亡风险喊出来的‘指鹿为马’已经算是尽人臣之节了,但毕竟是一国宰执,还是很有风度的,所以依旧在尽人事:
    “陛下何必这般寻衅,直言延安不好吗?只是陛下,之前外臣便屡次与宇文相公说了,今日便再说一遍,我们大白高国着实没有从金人手中取延安之意……唯独如今三国相争,陛下此举,却无异于将大白高国二十万雄兵推到金人那边!”
    “你们哪来的二十万雄兵?”赵玖嗤笑不已。“铁鹞子不过六千,泼喜军不过两百……不过说到此事,无论如何此番薛卿来见朕,于礼节上都是妥当的,五十匹骆驼、一百匹好马,也算是你们西夏人能流于表面的最大礼数了……朕会将这些东西尽数发给曲都统,为御营骑军所用。”
    曲端闻言本能便要起身,去戏谑西夏人一番,却不料瞥见座中除了官家以外,两个最大的,也就是胡寅与韩世忠齐刷刷来看自己,却硬是面色僵硬,没敢动弹。
    “陛下随意吧!”薛元礼拂袖坐回。“外臣眼下只有一问……能否许臣妥当归国,回报国主,以成使者职责?”
    “当然可以。”赵玖微笑以对。“不过朕还没说完呢……那只白色鹦鹉朕也很喜欢。”
    “陛下喜欢就好……”
    “须知道,当日在东京,有个绍兴出身的方士,跟朕说过一个典故,说月中有嫦娥,乃是后羿之妻,只因为在后羿家中只能日日吃乌鸦炸酱面,所以偷了后羿不死药奔了月。”赵玖笑对诸臣与薛元礼,诸臣不明所以,只能赔笑,薛元礼更是面色冷冷不变。“他这个意思,倒不是拿什么不死药来哄朕,大约是让朕对两位贵妃好一点,而后来,朕将故事中不死药什么的也全忘了,只记得那碗乌鸦炸酱面,但今日尚未吃过乌鸦炸酱面……唯独薛卿既然要归国,却正好请薛卿先用一碗鹦鹉炸酱面,聊表心意。”
    赵官家缓缓道来,而杨沂中一挥手,却果然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御前班直单独端上一碗带着肉丝与酱料的面来,直接摆在薛元礼身前……众人愈发目瞪口呆,莫说西夏人,便是几位帅臣也都有些心中发寒。
    “陛下是下定决心要开战了?”薛元礼强忍不适,勉力躲开身前这碗面,复又仰天闭目片刻,这才无奈睁眼质问。
    “朕刚刚在长陵,已经定下延安郡王韩世忠为帅,胡寅为后勤总督,岳飞、曲端、吴玠为副,尽发大军去取横山!”赵玖随手一指。“我军人少,只有十几万!”
    闻得此言,刚刚坐下的韩世忠即刻起身,连着岳飞曲端一起朝薛元礼远远随意一拱手。
    薛元礼面色涨红,低头强行在案上吃了一口面,便起身告辞而去,而赵玖也殊无反应,只是任对方离去。却不料,这位西夏宰执行不过数步,便当场捂嘴难持,只是握着随行西夏官吏的手,强行匆匆下了河堤,然后才一时干呕起来……但最终还是头都不回,匆匆离去。
    人走了许久,宴席中安静了许久,韩世忠等人几次欲言又止。
    倒是胡寅有些蹙眉,然后直接拱手相询:“官家把人家送的礼物杀了,又让使者吃了?”
    赵玖终于摊手:“朕怎么可能做这般事?那只鹦鹉那般可爱,早就送到东京给太后去了,不过是想激怒西夏人罢了,而且,朕也没逼着他吃,他是自己吃的……”
    众人这才随胡寅稍微释然……这个才是熟悉的赵官家嘛。
    不过,赵官家也是一时喟然:“没办法,朕说肺腑之言,以明伐夏决心,他一点不信,拿碗面哄他一哄,他却这般反应,只能说,此人骨子就愿意相信朕是个残暴之辈……不过,正甫,这到底是什么肉?”
    众人复又齐齐去看杨沂中。
    杨沂中无奈,也只好拱手说了实话:“官家吩咐的急,一时操切,臣只好临时带人从长陵中射了几只乌鸦……正是乌鸦炸酱面。”
    赵官家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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