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秦桧被掳到金国,经历和心态都是有一个渐进过程的。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他文章写得好,在宋臣中表现的最为柔媚妥当,所以受到粘罕青睐,继而在北行过程中受到了优待。
    只此一事而言,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然后,他连续又受到吴乞买、挞懒等金国权贵的庇护与优待,成为了介于金国权贵座上客与阶下囚的奇怪人物,虽说理论上都是被动而为,但却已经有一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秦桧已经开始渐渐为这些金国贵人做些文字工作,接收了一定的金银财帛的赏赐,住上了大宅子,甚至有能力透过金人权贵对一些事情施加影响了。
    那么终于有一日,他开始跟着挞懒随军,写劝降文书,做幕僚工作,这个时候他的行为性质就已经彻底无疑,再难洗清了。
    但此时,秦桧本身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或者说有意遮掩的。
    原因不问自明,秦会之早在与洪涯的历史性会晤中便难得掏了心肺,他深切的知道,无论怎么说,最好的结果还是有生之年回到大宋一方继续做官……他是淮南人,是进士及第,是宰相的孙女婿,另一个宰相的学生,回到大宋才是真正的富贵荣华。而在金国亲眼目睹了金人的野蛮和那些被掳掠士民的下场之后,他非但没有激起反抗之心、同情之意,或者说恰恰相反,他现在只想着独自一人一家尽快脱离这个泥坑,回到大宋继续做他的人上人。再不济,方才是无视两河士民,选择留在大金当达官贵人。
    也正是基于如此理由,他始终小心而为,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也不去钻营什么北方的官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顺利南归,粉墨登场……而有意思的是,金国高层也始终予以了方便。
    但是,所有精巧的构想,小心的算计,却都被南边那个赵官家给一次又一次干脆直接的砸破……就好像铁锤砸瓷器一般,直接的不能再直接。
    有的时候,秦桧会忍不住生出一种怀疑情绪,是不是因为南面那位官家太年轻,是个愣头青?然后又安慰自己,将来对方会不会改?但安慰完之后,却又只能为自己处境哀叹——竟日蜷缩,何日能张?!
    而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一朝恶念生出后,这位秦学士却反而有些一往无前之态了……无论是追求议和南归,还是通过议和追求在北方得居高位,他都不能容忍粘罕这般存在了。
    怪只怪对方挡在自己身前!
    所谓杀意一起,万般皆不顾。
    当然了,换个说法……破罐子破摔也大约是那个意思。
    不管如何了,只说秦会之受了刺激,感慨于自己处境,一时撕破头上那种畏缩,去而复返,却只是拎着栗子与之前流露了些许心意的完颜兀术大约说了一炷香的话,便直接告辞。而秦桧既走,完颜兀术当夜却又辗转反侧,一时难眠。
    这倒不是说秦桧出的主意没有可行性,恰恰相反,这位金国四太子之前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白面书生可以将局势看的那么透彻,轻易便如庖丁解牛一般,指出一条如此简单直接却又极有实行可能的路来,真真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而这么一条康庄之路如此清晰的摆在眼前,这位四太子反而有些畏缩了。
    不是说他不敢,说到底,四太子也算是踩着开国之功的最末阶梯上来的,尸山血海里翻滚过的,如何会惧怕这个……他的一时犹豫,只是担心这么处置,会不会给国家带来进一步动荡,然后反而给南方那面龙纛的主人留下缝隙罢了。
    没错!
    尧山险死还生过河来的四太子已经不是之前那般骄傲自大的四太子了,他的骄傲、蛮横、自大,早被尧山大战当晚的大雨,还有后来渡河时的滔滔浊浪给清洗的干干净净!
    非只如此,那一战血流成河,无论是完颜娄室的神武冲锋,还是那面龙纛的泰山压顶,又或者是韩常的临河哂笑,都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已经对赵宋的复兴没有任何怀疑,也对金国军事力量的堕落再无怀疑。而且,当日在河中,他抱着那只白色木蛟龙浮沉不定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发誓,若能得生,一定要戒骄戒躁,一定要担负起家国重任……无论如何,他都绝不允许自己亲眼见到那面龙纛压到燕京这一幕。
    两日内,兀术心中矛盾不堪,面上却丝毫不显,搞得秦桧也只能强压不安,装作无事发生……一直到第三日上午,二人再度来到都元帅府‘上朝’。
    “今日大约就是这几个事情……”
    粘罕独踞高位,灌了一气温茶,然后拍了拍手。“除了这些,还有几件要主动做的事情,当先一个,我觉得高丽那边得派个使节过去,索要贡品,这一次得加倍。为啥呢?因为斡里衍(娄室)战死以后,高丽那边立即就往汴京派了使臣,可见对咱们心里根本上是不服的,但越是不服,咱们越该严苛一些才对。”
    兀术也好,其余人也罢,都在旁颔首不及。
    不得不说,粘罕的处置还是很对路的……高丽那破地方,昔日女真人在辽东的时候,真就当成一个劲敌,也真就把高丽王朝当成一个富庶所在,但后来吞了辽、覆了宋,把河北这种膏腴之地拿到手,再看高丽那破地方就觉得连动兵都懒得动了。
    而既然没心思灭了对方,尽量用外交手段威吓住便显得极为必要了。
    粘罕并不去看别人,只看到兀术点头,便不再顾忌,也直接点头,然后继续在座中言道:“那就这么定了,还有一件事情,耶律马五传信来,说耶律余睹这些日子有些举止怪异……你们怎么看?”
    兀术等人面面相觑,这破事能怎么看?
    一个被剥夺了军权的高阶降将,一度在大金国做到都元帅府元帅右监军的契丹人,之前太祖在的时候,这厮在军中乞求子女妻妾,就引发了太祖完颜阿骨打的怀疑;后来金军南下灭宋制造靖康之变期间,宋国皇帝还写信诱降他,进一步引发了金国高层的怀疑,以至于靖康后渐渐剥夺了他的军权;而现在,娄室战死,接着国主又忽然中风了,你粘罕还做了国论勃极烈兼都元帅,活女还在跟拔离速隔河闹事,他耶律余睹在西边要是举止不怪异才怪异呢!
    所以怎么看?坐着看呗!
    反正无一兵一卒了,还能翻出花来吗?
    “我的意思是,让拔离速弄死他好了。”粘罕想了一下,继续说道。“省的他万一跑到河对面动摇军心。”
    “话是如此,可若是真杀了耶律余睹,耶律马五和东西两路军其余契丹兵马又该如何?”兀术正色言道。“以现在的情势,不也照样会动摇人心吗?”
    粘罕摇头不止:“我自然知道都是动摇军心,但事情要从别的地方看。他跑到河对岸,无论是投了宋人还是西夏,又或者走蒙兀去见了耶律大石,打出什么旗号来,契丹军心便会是一直动摇的,咱们杀了,便只是一时的动摇,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还能趁机向军中契丹人、奚人展示下权威……”
    兀术当即醒悟,便要点头。
    而就在这时,粘罕却继续言道:“而且,他占着都元帅府里这个位置多少年了,此刻除了他,正好方便拔离速、活女那些人上来。”
    众人齐齐振作。
    说一千道一万,大金国还得讲军权的……耶律余睹就是没了军权,才被当成猪一样讨论该怎么杀,何时杀的。
    而金国军权,大约可以分为三处。
    野战军,自然是东西两路军,全盛时各自近十万。而除去两路兵马外,还有一定的留守部队与戍卫军,分散在燕京、黄龙府、辽阳府、大同等地……也就是原辽国各地,这个数字,东西南北零零碎碎加一块,也得有个十万。
    三十万,正是金国全盛时期,也就是金国制造了靖康之变以后的那一年的最高峰。
    当然了,戍卫部队到底是不算数的,真要是拉上戍卫部队,对面大宋现在也能号称五六十万,便是在座之人也都知道,这些地方都不可能不留兵的,最多是做个中转途径,从中挑选一些精锐加入东西两路军中罢了。
    所以,关键还是东西两路军。
    可回到眼下,即便是只说东西两路军,情状似乎也有些古怪。
    首先是尧山之败的损失,连死带伤带非战斗减员,外加之前坊州的损失,一直算下来,跟宋军那边猜度的差不多,一万多的确切损失确实是有的。而且这里面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都是猛安谋克制度下的核心兵马。换言之,尧山一战,女真这边野战部队内部猛安谋克与补充兵比例都直接改变了,然后连带着女真兵与其他族裔的兵马比例也改变了……刚刚兀术担心杀耶律余睹会导致军心动摇,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没办法,这就是主体民族少的悲哀,也是尧山一战只弄死一两万人便震动了整个大金国,以至于国主嘴都气歪了的根本缘故。这些兵马的损失,外加其中还有两个东路军万户是成建制的崩溃,可不是说把数字上补充完整就可以弥补的。
    但是,这还只是直接损失,眼下还有一个严重问题在于,战后军队发生了指挥权的分裂。
    西路军一分为二,主体部分在黄河东岸这里,但也有少部分核心部队随活女留在了陕北;东路军也发生了分裂,不过这个分裂却不是战斗导致的,而是金国高层因为尧山之败大受震动之余,粘罕为了自保突然南下大名府,夺走了挞懒手中军权所致。
    不止如此,当时完颜兀术在壶关,完颜讹里朵在河中府,哥俩手中的部队当然没有交出去的意思,只是兄弟二人毕竟是兄弟二人,也一直比较和睦,算是表面上还能称之为一路罢了。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四太子屡战屡败,政治地位却是屡败屡起,尤其是之前将粘罕带回燕京的功劳,如今已经有资格独立成派系了。
    换句话说,眼下的金军野战主力,被人为的一分为五,其中西路军一分为二,一在延安,为娄室长子活女所控制,大约一万有余;一在太原,为完颜拔离速所掌,大约三四万有余;而东路军也一分为三,兀术在壶关、河内一带,握有两个完整万户;大名府三个万户,原执掌者是作为国主吴乞买的代表挞懒,只是被粘罕单骑南下,直接夺走了而已;然后还有三个万户,外加原本西路军河中府留守部队、以及被娄室用精兵策略后扔下的两万汉儿补充兵,全都在彼处。
    “都元帅准备怎么处置?”一把年纪的银术可小心发问。“活女也要提拔吗?”
    “简单,按照之前战后处置照旧安置好了,三太子、四太子各处就不用动了,也别计较三太子处那些个西路军的兵马了,都是为了国家嘛……就让三太子继续做左副元帅,四太子来做右副元帅,活女那里也不用专门去吩咐,给他陕北行军司和元帅右都监的名义,就在陕北稍作防御,顺便领着河外折可求那里……拔离速做元帅右监军和太原留守。”粘罕面色如常,轻松言道,竟然是将都元帅府几个元帅要职轻松指了出去。“挞懒升个元帅左监军,替我管着都元帅府这里的职司,倒是大名府那里,不如让高景山做个元帅左都监,就在大名府看着河南。”
    前面说的都还算好,只有银术可因为活女一事不能处置有些郁郁,但说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一起色变……因为最后不止是将挞懒虚置的意思,更是粘罕直接吞了大名府那三个万户的意思!
    而且仔细想想,东西两路军彻底虚置,军权一分为五,粘罕一人独领其三,再加上控制勃极烈会议与都元帅府,相当于控制各地留守与戍卫部队,掌握了所有兵源,地方官的任免权更是不在话下。
    而这么算下来,这位都元帅,比当年太祖权柄正盛时都要强两分了!
    实际上,接下来堂中情形真真验证了这一点,当日太祖时期,犹然可以让人随意对这些要害任命进行讨论,但眼下,粘罕一气说完,半晌居然无一人出声反驳。
    谁敢反驳呢?
    被剥掉一切闲置的挞懒?他倒是想反驳,但却不想去给国主伺候汤药。银术可对自己弟弟没有彻底接手西路军自然也有意见,但他已经数次提出,却数次被粘罕驳斥了而已,注定没用的。
    停了半晌,四太子完颜兀术心中叹了口气,便挨个往堂中诸人脸上打量过去,粘罕志得意满不提,长兄完颜斡本面色铁青,直接怒目以对;三兄完颜讹里朵沉声不语;挞懒低头不见面目;完颜银术可若有所思……而最后,正当兀术将目光对准了跃跃欲试的完颜希尹时,忽然有人开口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正是短短半年间从储位最大竞争者几乎沦为一个闲人的大太子完颜斡本。
    “便是都元帅府自成一体,可都元帅这般安排,都不用禀报国主的吗?”完颜斡本拍案而起,当众厉声相对。“这算是哪门子规矩?自太祖起兵到月前为止,都没这个说法的!”
    粘罕陡然色变,却又在座中捻须冷笑:“大太子说的对!这样好了,过两日大太子与我一起去禀报国主,看看国主是否另有言语便是,你看可行?!”
    完颜斡本一时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干脆瞪了自己两个弟弟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倒是兀术,此时忽然开口,好像是在打岔缓和气氛一般:“都元帅,兵马若是配置的差不多了,也该从辽阳与黄龙府抽调些兵马充实之前战后损伤了吧?”
    粘罕闻言迅速警惕起来:“此事我会亲自处置……”
    兀术旋即叹道:“都元帅,俺是想说,这次抽调的兵马中别的倒也罢了,东路军那两个万户,何妨单独寻个大城屯着,不做河北分封?须知道,自从东路军分到河北地方上后,整日赌斗射猎,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他们自己也战力渐渐不足……”
    粘罕微微挑了下眉,下方完颜希尹也正色起来,但思索片刻,这位大权独揽的都元帅还是摇头不止:“不好动摇军心的……从辽东来的生女真兵,见到其他人都有奴仆家什,自家却没有,不免心生怨恨,而且再说了,这一次最少得补两个万户,若补到一个城里,谁来管?再分出去个元帅府监军还是交给你老四?”
    兀术闻得此言,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居然是轻轻一笑,然后便再不言语。
    而他侧后方,枯坐在彼处的秦会之望着这位四太子的侧脸与嘴角,眼看着对方轻轻一笑,却是整个身子都酥了半截。
    话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秦会之这些日子看的清楚,座中每个人都有所求……如他秦桧求得是超脱苦海,享尽富贵权柄;又如完颜兀术求得是整饬军队,再造大金江山不倒。
    而完颜粘罕呢?
    这位都元帅被阴差阳错推到这个险要位置,一面志得意满,想要努力想维系下去这个肆无忌惮的局面,一面却又心中警惕,生怕自己一旦失了权位,便会落到国主吴乞买一般的局面……故此,表现在外面,便是完颜粘罕一面大权独揽,肆意无度,一面却又小心翼翼,绝不敢擅自触动军队利益,引发真正的危险。
    而这才是他优容活女,拉拢兀术,闲置挞懒的真正缘由。
    但是巧了,完颜兀术已经认定,想要实现他的伟大理想,正是要从整备军队开始。二人之间是结构性矛盾,根本没有转圜余地。
    换言之,秦会之只是见四太子一笑,便清楚无误,自己的计策要得用了,那敢问,他如何不似见了美人一般,半身发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