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使张浚不得已出京南下督师这件事情,被朝野一致视为都省正相赵鼎一方的巨大胜利,但赵鼎本人却对此讳若莫深,甚至数次对一些试图在这件事情上面做文章、拍马的人予以严厉呵斥。
    但是,不管赵鼎是什么态度,被迫出京督师的张浚却是带着一种沮丧、愤恨的激烈情绪南下的,这名素来性格激烈的年轻枢密使内心将这件事情视为奇耻大辱……不过,他好歹知道自己是带着严肃的政治任务南下的,知道前面是军国大事,而且情知想要扳回一局就得让自己的督师起到立竿见影之效,就得让岳飞一举成功。
    所以,一路南行,走到南阳时张德远多少将东京那边的事情暂且按下,转而关心起了南面战事。
    然而,也就是从南阳开始,越往南走,越了解南面战事的种种,张浚却越发心中忐忑起来,因为岳飞的表现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而这种惊惶与动摇,在张浚抵达襄阳,见到刘汲入京后的新任京西转运使席益,以及主动北上来迎的湖北经略使马伸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顶点。
    “张枢相以为我是在与这位岳都统置气吗?”
    双方在襄阳官署内见面,只是寒暄两句便说到战事,而张浚刚为岳飞辩解一二,湖北经略使马伸便怒目以对,直接起身呵斥。“还是以为我在与他争功,特意污蔑他?张相公,你既是相公,便须有相公的公道,莫要因为在中枢保了他,便要在地方上不顾道理,一力维护他!”
    张浚无奈,却只能也起身相对,好言相劝、好礼相待。
    没办法,马伸资历极深,又有极为特殊的政治资本……当日靖康中金人得手,在所有宗室被扣押,大宋事实上投降的情况下,作为东京残余官员中的代表,马伸写了一封极为硬气的文书,要求金人放还赵氏宗亲,依旧延续赵宋国祚,虽然没有成功,却使得张邦昌陷入到了相当的孤立之中……且不说这算不算拥立之功,但相对于逃到太学中的赵鼎、张浚、胡寅等人,无论如何都是极有资本的。
    而这其中,更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秦桧作为马伸的上司,在接到这封文书后,并未直接给金人送去,反而是改写了一封措辞柔软的新文书,最后还因为这封文书被索入金营,还被粘罕看重,一去不回……其实平心而论,以当时的情况,并不好说马伸的文书更有效些还是秦桧的文书更合适些,但二人的性格差异却是在两封主旨相同、意境不同的文书上彰显无疑。
    “我知道岳飞有些拖延过度了,也知道湖北、江西、京西各处地方上的困难。”张浚好不容易将对方劝到坐下,却又不得不继续小心辩解。“但看他言语心迹,终究是为了少造杀孽,招抚为上,而官家素来说,宗室皆北,他便视百姓为亲眷,国家为宗族,天子仁念也是要考虑的。”
    马伸冷笑一声:“我自然知道他不光是仗着你张枢相的维护,还有天子宠信。”
    张浚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劝,而席益也趁机一声轻咳。
    马伸会意,情知道自己这已经算是隐约的指斥乘舆、暗讽天子宠信武人了,便干脆不再言语——他此次北上来接张浚,根本就是为了施压,乃是要通过张浚催促岳飞速速进军,而既然态度传达到了,便也懒得多言。
    “枢相。”见到有些冷场,京西转运使席益此时便起身从张浚身后相对。“湖北、江西,乃至于京西,三路诸军州长官纷纷弹劾岳飞,绝不可能都是心存歹意……实际上,岳飞及其部御营前军军纪斐然,岳飞本人也素有忠勇之名,一开始的时候,三路上下见是他来平叛,其实心里多是欢喜的;等他前期进展迅速,上下更是称赞有加,枢相如若不信,完全可以查查当时三路诸军州递上去的札子;便是他后来要改为招抚,中枢也应下后,上下虽渐有怨言,却也不至于到眼下程度;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轻易启齿。”
    “你直说吧。”张浚丧气之余,只能催促。
    “只是下官一人猜度。”席益也是一声轻叹。“岳都统在江陵府作为,似有‘玩敌’之嫌。”
    “何为玩敌?”张德远蹙额不解,是真不解。“你若说纵敌、养敌,倒也罢了,何为玩敌?”
    “玩字精辟!”不待席益解释,坐在那里的马伸先笑一声。“他若是战败反而无话可说,正是因为一个玩字,才惹得三路上下一起生怨。”
    席益再度叹了口气,然后方才不慌不忙给张浚说了一件岳飞招抚中极具代表性的事情。
    话说,岳飞迅速扫荡了洞庭湖以北的贼军后,就势改上奏为招抚。
    这期间,他的主力部队基本上就在洞庭湖北面屯驻。具体来说,除了岳州首府巴陵(后世岳阳)过于重要,所以放了三千兵外,大部分部队其实都在岳州华容与澧州安乡这两个地方屯驻。
    而就在华容南面大约三十里外,挨着洞庭湖的地方,有一处钟相设置的水寨,唤做古楼寨,寨中有一将,唤做杨广,乃是伪楚元帅杨幺族人……考虑到冬日水浅,古楼寨整体暴露在陆地上,完全可以说是无险可守,算是孤悬在御营前军嘴边上的一口肉。
    故此,理所当然一般,岳飞的招抚工作就从此处开始,而效果完全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杨广左看右看,发现确实陷入了死地,便当即选择了投降。
    对应的,岳飞既没有解除杨广部属的武装,也没有占据古楼寨,而是以节度使的身份,直接赐予了军职,并拿出宝贵的后勤粮草、军械予以赏赐,加以补充,然后依旧让此人领旧部屯驻古楼寨。
    如此举措,只能说岳飞是真的宽宏大量,周围军州长官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话可说……总得千金买骨吧?
    然而,仅仅是两日之后,就在岳飞沿着洞庭湖西岸继续往西、往南招抚这些水寨的时候,作为第一个投诚之人,杨广在接受了官军的钱粮、官职后,不知道是不是与身后洞庭湖南岸的钟相、杨幺取得了联系,还是早有预谋,又或者从来就没心服过,反正他是趁着岳飞去湖西的空当,忽然间选择重新立旗,公开背叛。
    而杨广一朝反复,也使得洞庭湖西面正与岳飞进行接触的诸多大小水寨、大小头领心生犹疑,登时放弃了与官军的接触。
    到此为止,依旧没什么问题……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没人能拿这个指责岳飞。
    但是,接下来岳都统的行动就让人看不懂了。
    且说,岳飞闻讯后,即刻动身,真真是势如雷霆,一日夜便亲自率大军兵临古楼寨,雷霆之威下,杨广根本措手不及,只能直接祈降,而岳飞居然再度答应了对方。而且还是没有派兵进入古楼寨,也没有与杨广当面言语,就直接认可了对方的投降,继而转回华容。
    这还不算,回到华容后,他再度给杨广下达了军职文书,官职更高,而且随着文书一并抵达古楼寨的还有新的一批粮草、钱帛。
    听到这里,张浚稍显无力,却是苦笑:“想来是那杨广后来又叛了?若是如此,岳都统此举确实有些荒唐,堂堂国家名将,被一个小贼玩弄于鼓掌。”
    “四次。”席益忽然伸出了四根手指。
    “什么?”张德远张相公明显没反应过来。
    “凡两月内,杨广前后四次被招抚、三次叛离。”席益面色不变,言语从容。“岳都统也前后四次给他授予了军职,还一次比一次高,粮草钱帛也一次比一次多,而且还是每一次都不去占据古楼寨……不瞒枢相,三路军州上下,尤其是安顿逃亡士民的州学中,近来一直都在设赌,只赌杨广何时第四次叛离?”
    张浚目瞪口呆。
    “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许久没吭声的马伸忽然在座中插嘴。“他堂堂一方帅臣,行军打仗自有考量,不管是为了个人面子,还是想学话本里七擒孟获展示诚意,总归是他的决断……自靖康以来,什么样的武人我们没见过?唯独我以湖北经略使臣的身份在侧,却只见他数万大军为了一个小寨、一个杨广,在那里蹉跎数月。而这般临湖水寨,钟相逆贼一共设了四十个!非止这般,又如湖西诸寨,与他攀谈一月有余,却因杨广反复不停,前后无一寨达成降服,反而索取财帛不断!据湖西诸寨私下流传,那些寨主若非之前在湖北被他岳飞打过,几乎要将这位堂堂都统、国家帅臣当做傻子来看!”
    张德远早已经气虚难应。
    “不止如此,这些日子,钟相、杨幺等逆贼虽然尽失湖北陆地,却趁机在湖南陆地上大举扩张。”不等张浚应声,席益继续在旁从容补充。“钟相本号大圣爷爷,复称楚王,其子称太子,杨幺称元帅,号为均平富、去官吏,每到一处,便杀官、杀吏、杀书生、杀和尚、杀道士,然后将这些人家的田产分下去,并豁免一地田赋钱粮,端是妖言惑众……”
    “他们本是为昔日加赋一事反的。”张浚早已经气虚。“有此举措也是正常,而且也不可能真的无赋税,不然哪来的兵马钱粮?”
    “必然如此。”席益依旧不慌不忙。“但底下的百姓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们只晓得湖南边是无赋无税,还有田分,湖北边却要为供应数万大军砸锅卖铁,出夫做工……之前冬日时候,有些事情半睁个眼睛也就算了,可刚刚过去的春耕时节,有些事情便显出来了,也就由不得地方长吏们跳脚。”
    张浚沉默难应,他虽然没有基层地方官的经验,但再愚蠢也知道,春耕和农业生产是一个地方官政绩的最大指标,那么三路基层官员之前在年节后爆发弹劾岳飞的浪潮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这是要中枢认下来,眼下春耕被大举破坏的局面是岳飞肆意妄为导致的,不是他们不负责任。
    但是,说来说去,也的确还是岳飞的问题,手握数万大军,就在那里这么‘玩敌’,中枢的国家方略被耽误,地方的春耕生产被耽误,而夹在中间的高级地方长官则要为战局承担压力,偏偏又无法越过中枢去干涉官家的爱将。
    那么无论是从官场逻辑来说,还是从基本的政治军事责任来说,岳飞招致弹劾与围攻都并不为过。
    “枢相。”席益继续言道,却是又给张浚淋了一头水。“现在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春耕已过,早不可追了,而按照经验,马上二月一到,春汛也说来就来,届时洞庭湖水涨,再行进剿,便是事倍功半,而钟杨逆贼也将信心大涨,届时便是想去招抚,怕是也难。”
    张浚彻底无言,只能颔首认输:“我已经尽知岳飞种种不端,即刻便南下华容,务必要岳鹏举说出一个平叛期限!”
    马伸、席益对视一眼,各自叹气……这正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了,不然还能如何?
    就这样,张浚以枢相之尊,匆匆抵达襄阳,只是在城内与两位地方大员交谈一番,便彻底意识到了局面的难堪与艰难,然后连留宿都不留宿,就直接再度出城南下。马伸身为湖北经略使,也随之南下,而这些日子一直在襄阳梳理后勤的京西转运使席益,却没必要继续再跟上了。
    而也正是这个席益,在将其余二人送出襄阳城,眼见着二人翻身上马,准备在御前班直的护送下极速南下时,却又不免一时感慨:“枢相,下官还有最后一言……”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张浚却对席益产生了足够好的印象,自然在马上颔首不停:“席漕司尽管说来。”
    “时局尚在,金人在河北尚举强军虎视眈眈,二圣尚在北狩,伪齐尚卧于榻侧。”席益在马下一声叹气。“所以天子优待帅臣、武将,并事实上将文武隔离,自操帅臣将官于内。但许多文臣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只以为尧山战后,天下趋于平稳,正该回复昔日局面,所以常常以靖康之前的心态来看待武将,有意无意想促使朝廷收诸帅臣权柄……殊不知,官家在禁中,自有雄武风略,决不许此等事发生的,而枢相身为枢密使,正居于君臣、文武之间,难免要正面这种事情,还请务必持重、持公、持净,如此才能上报天子,下安百官。”
    此言一出,马上二人,马伸率先面色大变,而张浚稍微思索之后,干脆即刻下马,牵着马缰,对着席益拱手一礼。
    而随即,马伸也在马上微微拱手一礼。
    但也仅此而已了,军情紧急,二人礼尽,自是匆匆勒马南下,行至江陵府,马伸自去入城处置庶务,而张浚却还是得继续带着御前班直骑兵南下不停。
    不过,刚入岳州境内,张浚便有些慌乱起来,因为春日惊雷不停,春雨忽然落下,所谓春汛似乎已经到来。
    实际上,等到张德远与御前班直骑兵中抵达华容大营的时候,早已经狼狈不堪,从未见过长江流域雨水威势的这些人彻底见识到所谓‘春雨贵如油’。华丽的紫袍与甲胄满是泥污,战马摔倒跌伤,人人都宛若落汤泥鸡。而这其中,班直狼狈也就狼狈了,并不指望他们能来作战,可枢相张浚却是因为这场春雨心中哇凉。
    他不知道这种情形下,岳飞还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承诺?而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天子,面对中枢政敌,面对荆襄地方官吏?
    “我说完了。”
    华容大营,一身泥水的张浚没有去洗澡,也没有去用饭,却是甫一抵达军寨,便直接坐到了中军大寨中岳飞的位置上,然后当面将京中局势、马伸席益二人言语给岳飞与御营前军诸将重复了一遍。“他们所说所论,其中可有不实之处?”
    “没有。”岳飞带着满营军官俯首相对。
    “你可有什么言语辩解?”张浚带着一丝期待继续再问。
    “没有。”岳飞想了一下,继续俯首以对。
    “我有。”浑身都是泥水的张德远忽然当众作色。“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又有何种打算?但天下事不光只是军事,天下人也不光只有你的部属与前面的贼寇,尚有文武之分、君臣之属、同僚之列,你身为帅臣,不光是要打仗,还要讲一个上报天子,还要照顾到同僚、上司……事情来到这一步,便是你心存大略,洞察敌情,也已经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我一人拿什么家族百余口保你成功算个什么?官家分制文武,以待大用的策略被你坏了,十个洞庭湖都回不来!你以为,此时还是尧山战前的乱世吗?!”
    便是张浚年轻且性格素来不稳,可毕竟是堂堂枢密使,当朝宰执,理论上所有武臣的上司。故此,此人一时发怒,雨水淅沥之中,御营前军诸军官,从王贵以下,俱皆色变。
    唯独岳飞,只是低头不语。
    “我现在只问你一事,你要多少日能平钟相、杨幺?!”张浚气息渐平,却是图穷匕见。“你今日要与我一个具体到天的限期!”
    岳飞沉默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露出那对明显有些差异的双目:“请枢相在华容这里安坐,然后给末将十日。”
    张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水,怒极反笑:“十日?”
    “是。”岳飞眯起眼睛,言语凿凿。“十日内,末将必然荡平洞庭湖四十寨,及湖南湖西四州七县,给陛下、给中枢宰执、给枢相、给三路地方同僚、给两湖百姓一个交代……末将并非玩笑,之前也不是故意玩敌不前,本就是要借春汛时抵定荆襄。”
    中军大寨外面雨水淅沥声愈发急促,春雷混杂其中,隆隆不停。
    而张浚死死盯住了身前之人,半晌方才再度冷笑:“岳鹏举,事到如今,我懒得问你其中究竟……或许你是在大言不惭,只是个走运的赵括;或许你是如韩白卫霍一般的真正名将,始终不得展……但无所谓,我今年不过三十四岁,骑马随军还是能做到的,十日之内,我一言不发,只随你中军行动,你到何处,我到何处!四州七县外加四十水寨,且看你如何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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