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官家出巡黄河当然是有公心的。
    毕竟,中枢早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眼下窘况……金人悬而未下,偏偏河南地区已经持续了数月的严肃军管,这就导致上下人心失衡……所以,此番出巡的计划,其实早在十月间便已经摆在了赵官家案头。
    但为何是此时,为何是立了贵妃后便即刻出巡,有些理由却也难以遮掩。
    须知道,两位贵妃并立,固然得到了宰执的认可,而且得益于赵氏皇帝们的胡作非为,尤其是某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轻佻,所以成例总是不缺的。尤其是赵官家说服吕好问等人的正经说辞也还有些道理——他说现在立后,将来皇嗣何所出,母以子贵又该怎么论?说不得会出问题的。
    但将来的问题且不提,眼下的问题在于,从潘贤妃的角度来说,这件事还是她吃了大亏。
    因为宫中只有两个后妃,而相较于潘贤妃两次跟皇后之位差之毫厘,起势极晚的吴夫人长久以来在潘贤妃身前是半点身位都是没有的。
    但世事弄人,忽然间对方就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敢问潘贵妃如何不恼?
    而赵官家情知人家会恼,却是第一时间逃了出来……巡视黄河防线嘛,公私两便。
    十一月下旬,赵官家先出汴梁向北,先到阳武(后世原阳),再走酸枣,后来转向滑州……沿途随机进入坞堡、烽火台,与御营士卒当面交谈,询问需求。而随行御营都统制王渊、副都统曲端,也与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人工作小组,带着一群枢密院、都省低级官僚,沿途检查军饷、物资事宜。
    这里必须多扯一句,宋军的腐败真的是浸入骨子里的,喝兵血这种事更是不可避免,赵官家心知肚明,也没指望这些事情能免……但既然出来巡视了,遇到了,却不可能佯作不知。
    于是乎,不过走了一个开封府的黄河前线,赵官家便沿途斩了七八个都头以上的军官,罢免了十三四人。
    而十一月底,当御前班直护送着赵官家进入滑州地界以后,前方居然发生了军官叛逃事件——一名河北出身、驻扎在灵河镇的统领官畏惧之下,率几名亲卫夺了一艘小船北走,投了金人。
    这件事情对赵官家的随行中枢大臣们震动极大,很多人当场建议赵官家即刻返回,因为前方滑州境内,滑州首府白马以西至灵河镇之间,凡二三十里的沿河防区,都属于这名统领官所属的御营中军统制官郦琼部所控制。
    而郦琼部,乃是御营中军比较特殊的一支部队……他们都是河北人。
    只因为郦琼州学生出身,又长久驻防滑州,而且此人领兵确实有一套,所以一开始分划御营诸军时,便将此人专门划拨属御营中军,依旧驻扎滑州,理论上属于王德所领。
    当然了,私底下赵官家经常对御营中军各部直接指手画脚,如此近的距离,说是赵官家直属也未尝不可。
    换言之,这是御营中军的一支异类部队,且独立性极强。
    偏偏与此同时,滑州距离河北大名府、濮阳城皆不远,河对岸正是金军常驻黄河兵马的中枢要点。
    所以,万一郦琼也起了异心,忽然勾结金人,将大名府金军放过来,岂不是要出天大的事端?
    大臣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赵官家却不以为然。
    一则,以私人关系来说,赵玖并不觉得跟昔日鄢陵之战中充当自己中军,且日常跟自己保持沟通的郦琼会因为这种事情造反;
    二则,就事论事,赵玖自问沿途处置军中贪腐事宜都做到了公平相对,而且追责都只到统领一层,郦琼没必要为军中腐败的事情而担心;
    三则,从情势来讲,从这名统领官只带亲卫逃跑便知道,持续半年拼尽全力供养部队的举止还是起到效果的,这人根本动员不了基层部队。
    甚至恰恰相反,赵官家通过统制官札子制度,跟这些统制级别的军将沟通频繁,对郦琼这个人也是有一定认识的……此人身上兼有读书人的傲气与一点豪强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过剩。
    此时如果匆匆折返,反而会刺激到他。
    但如果能够展示诚意,他读书人的心态又会促使他膺服。
    “郦琼当不负朕。”赵官家只是片刻间便下定决心,然后当众出此言语,并依旧下令东行,同时以王渊、曲端、万俟卨沿途审查如故。
    不过,一旦继续启程,赵官家本人与随行御营兵马却并未再入坞堡慰问士卒,而是沿河疾驰,带着中枢官吏弃车乘马,往滑州白马津旁的天台山而去。
    彼处,正是郦琼本人及其部队屯驻的主营所在。
    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又派出信使,主动前往天台山,提前告知郦琼自己行程。
    道理很简单……在有两千御前班直随行的情况下,周围御营各处兵马林立的状态下,真正理论上存在的危险其实只在于郦琼动员全军,勾连金人,放金军过河。而这么做是需要时间勾连上下的,那赵官家只要去得快,对方就绝不可能成行。
    这叫逆而取之。
    相对而言,提前放出信使,则是无关大局的情况下,展示信任姿态……这是阳谋。
    既然成行,随行大臣,颇有一些人不免惴惴,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些人,却同样和赵官家一般不以为意……这些人,大部分是从淮上、南阳久随御驾之人,大约是跟赵官家一样,见识了许多战场战事之后,对这种事情完全适应,甚至轻车熟路,而且他们也了解赵官家,知道这位官家小事喜欢玩弄手段找人背锅,军国之事却素来是有担当的;还有一些人,却是此次刚刚授官的年轻官吏,隐隐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之态。
    比如说,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便自告奋勇,充当信使往天台山先行而去……惊得赵官家同意之余,主动叮嘱他,不许大言不惭,无端生事,只要告知他即将前往便可。
    当然了,胡铨一个小小信使,按制度前去传话,不至于干出逼反大将的破事,而十一月廿八,赵官家来到天台山,直入郦琼军营,提前得到通知的郦琼也果然单身出营,直达御前。
    之前一番疑惧,到此只化作一阵烟云散去。
    说到底,作为表面上王德下属,实际上直属赵官家的郦琼,在眼下局面中,根本没有反叛的理由……而赵官家进入天台山大营,却也没有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稍加训斥,降军阶一等,罚俸一月,还旋即派出了另一位使者过河往对岸要求金军交还叛逃统领。
    这一次,轮到另一位新科进士虞允文自告奋勇了。
    对此,赵官家自然从善如流,而此事既罢,他却又传旨召集滑州地区东部(实际上是原开德府河南部分,宋金隔河对峙后被划归滑州)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南部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傅选,以及滑州州治白马城守将御营中军统制官傅庆,同至天台山,讨论军事。
    隔了一整日,十一月最后一天,虞允文出乎意料尚未回程,所谓生死不明,赵官家却来不及想太多,只与匆匆抵达的三位守将外加郦琼一起登天台山,遥望黄河北岸,准备听取前线将领的军事意见了。
    且说,中国大地上,天台山绝对不下数十座,主要是指山顶多石质,状若楼台而得名……放在日后,自然是浙江天台山最出名,但此时,这座高不过几百米,很可能后世随着黄河改道还消失了的天台山却才是天下最出名的一座天台山。
    属于天台山中的王者阶位。
    没办法,一则此山距离大宋首都东京很近,周围经济发达;二则此山位于河北大名府往河南东京、南京主要通道白马渡一侧,往来人员极多;三则此时黄河河道与后世不同,主干道恰好从此山之侧经过,登天台山,一望黄河两岸,中原河北沃土,风景之开阔也堪称一方名胜。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
    这一日,天色清朗,甚至有微微南风鼓动,显得有些温热,赵官家自率随行臣子与滑州四员守将一起登高立天台,只觉双目之下眺望极远,视野所及,开阔平坦,自然是心情舒畅……但等他遥望黄河,转向东北面之后,却又久久不语。
    原因很简单,蠢如赵官家,登高望远之后,也不免想起一桩关于黄河的怪事……那就是各自军事地图上的黄河河道都太不对劲了,虽然眼下在天台山上看不到下游几十里外的情形,可昨日才看的军事地图上却在下游重镇濮阳前后清楚的标记着三个分叉河道。
    “朕记得地图上黄河在下游分叉三道……为何会如此?”赵官家看了半日,也想了半日,最终还是理直气壮的回头询问。
    不过,今日随行的不止是万事通杨沂中杨统制,此时赵玖身后,除了御营都统制王渊、副都统曲端,以及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尚在后方抽查坞堡外,还有无数随行文武,以及滑州诸将佐……也就是没有宰执和帅臣相随罢了。
    故此,此时闻得询问,却是中书舍人范宗尹率先上前一步,正色做答:“好教官家知道,下方不是河道分叉,而是靖康以来战事悬危,黄河堤坝年久失修,再加上今年夏季雨水颇多,河流趁机泛滥到各处故道所致。”
    “原来如此……”赵玖依旧蹙眉,却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指向黄河下游继续追问。“只是为何故道有三处?”
    范宗尹怔了怔,一时没有吭声。
    而赵官家情知此事必然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此时的他根本懒得遮掩那些东西,便直接追问:“你只管将这三条岔道来源说清楚!”
    范宗尹心中警惕,却又不敢不言:“官家,这是本朝数次回河所致……”
    “何谓回河?”
    “黄河泛滥,屡塞屡决……为整饬黄河天灾,多行改道之策。”
    “改道便改道,为何称‘回河’?”
    “回禀官家,因为黄河自本朝起,一直趋北,而数次改道皆是努力将河道往南挪,从开封所处河南地而言,便是‘回’……”
    “原来如此,只是为何一定要往南挪?”赵玖还是懵懂。“水势自行而下,她往北走,便应该顺着水势让她走才对,为何一定要往南挪?”
    “因为担心黄河河道继续往北会直入契丹境内。”身后皱眉许久的郦琼忽然越次出言。“朝廷害怕契丹直接在境内渡河,届时铁骑南下,并以黄河水道为粮道,逆流而上,横扫中原,故此一意回河,以求不失黄河天险……”
    赵玖彻底醒悟,却又当即失笑……醒悟的是,这果然是大宋特色,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不惜逆天改黄河水道,而且看样子改了不止一次,也不知为此废了多少力;而可笑的是,真到了金军南下,这黄河天险也未见半点有用。
    一念至此,赵官家却又失笑摇头:“黄河下游河道,何止千里,回河又得多少钱粮?有这个人力物力,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便是……不过三条河道,应该是回了两次?”
    “不知道几次……”郦琼稍作思索,却又摇头不止。“臣只记得神宗朝便有四次,哲宗朝也有一回大的……臣听说,岳太尉家中便是那一次遭了灾,丢了产业田地,所以给梅花韩当了佃户。”
    “……”
    “不瞒官家,仁宗朝影影绰绰似乎也有几次,只是不大,加一块,总得给七八回吧?便是仁宗朝没有,那最少也得五六回。”一直没吭声的傅选也主动出言。“主要是黄河一旦泛滥,下面河北百姓也不知道是雨下多了,还是朝廷又在改道。且不瞒官家,眼下官家地图看到三条道还是粗略的,其实到了下游应该是五条道,而且还有交叉……臣都走过的。”
    赵玖目瞪口呆,继而再次醒悟,怕是这些河北人对这件事情都抱着怨气呢,不然也不会抢着说这事。
    于是乎,半晌之后,这位官家方才敛容询问:“那如此说来,黄河在这五条河道中来来回回,再加上黄河泛滥极多,岂不是将三条河道中间的土地尽数变成了黄泛区?”
    “回禀官家,要俺说,黄河常常泛滥区域,河北固然遭灾,但俺们河南也未尝不遭此灾,河南也是黄泛区。”郦琼和傅选刚要对答,又一人拱手相对,却是京东西路出身的泼李三李宝。“俺听乡中老人说,昔日有一次回河,朝廷弄岔了事,黄河一路都冲到淮河去了……京东、淮上六个州全都泛黄一片,可不也是什么黄泛区吗?”
    赵玖彻底无言……好嘛,照这个说法,这年头黄泛区居然是从渤海湾一路到淮河的。
    事实上,这位官家不晓得,也就是他来了以后一意抗金,一直没往南走到长江边上,否则在另一个时空里,杜充为了防御金军骑兵,拯救扬州的皇帝陛下,却是发挥了大宋对黄河的传统艺能,再度开了黄河南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了,另一个人祸问题跟眼下是一样的,那就是战乱之下,尤其是黄河成为前线对垒之处后,是没人有心思也有能力整修河道的,不然也不会出现眼下动辄三条水道的怪异模样。
    “眼下正经主道是何处?”一念至此,赵官家干脆暂时按下多余心思,只是依照记忆正色询问下游情形。“东道还是北道?”
    “是中间道。”郦琼往东北方向随手一指。“将大名府、濮阳隔到河北的那道……但也多无意义,因为正如官家地图上所见那般,水势泛滥,无人整修,下游三条河道眼下俱有流水,都是悬河,只是中间那条正经河道深一些、开阔一些,便于行船罢了……而金人却是占据了整个东流以北,并以伪齐控制了下游南岸,所以河北之地再怎么算,都在金人掌控之下。”
    “所以金人真要从下游渡河,我们其实不能挡?”赵玖顺势而言。
    “道理是如此,但金人却未必乐意从彼处渡河。”傅选忽然再度插嘴言道。“尤其是此时。”
    “这是为何?”
    “好教官家知道,臣是永靖军人士,知道下游情形……”傅选微微一礼,方才继续言道。“黄河下游年久失修,虽然因为河道失控,分叉水浅,但其中淤积泥沙也极多,又缺乏良渡,所以金人若此彼处渡河,深深浅浅不说,有时候水下面根本满是烂泥,人马一陷进去,便是死路一条……而这般情形,却须让金军骑兵走过三四次才成,哪里有从白马这里港深水平,从容渡河舒坦?这也是金人之前为何一意握住大名府,并屡次从濮阳周边正经乘船渡河缘故。”
    赵玖微微颔首,继而心动:“故此,金人至今未南下,也有你们几人在札子中所言,今年冬日天暖,虽有冰凌,但黄河广大,始终未封冻缘故?”
    “臣以为正是如此。”必然是‘几人’之中的郦琼坦然应声。“天象在此,金军欲渡大军须从此处及上游渡河才方便,但这段黄河,御营二十万之众早已经排列紧密,哪里是他们能轻易来渡的?”
    “如此说来,今年岂不是天佑皇宋?”有人忍不住欣喜出言。
    “也可如此说。”郦琼微微一怔,虽觉得别扭,却还是点了下头。
    然而,继续回头望河的赵官家却是不以为然:“做好了菜,客人却不至,这未必是好事……他们不来,我们暂时没法又打不过去,交战四五载,不知河北何日能复?”
    周围人各自有所思,倒是刘子羽终于忍耐不住,上前拱手:“官家,河北兴复非一朝一夕之事,总得等皇宋有数十万精兵可渡河与金人数十万众野战方能成,却也不必计较一时……长久下去,必然是我军能胜。”
    “臣也以为如此。”新任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忍不住出言支持了自家上司,或者说支持了‘自己的论点’。
    其余文武,包括几位河北出身的将军,也都拱手便是赞同。
    但赵玖依然摇头,却未吭声。
    众文武皆不知其意,便也不好多言。
    其实,赵官家此时心中非常困惑……因为他总觉得,战争经历了四五年,来到眼下这个状态,尚保持了相当军事优势的金人是没有理由放弃这个优势的。
    因为那样不合理!
    赵玖不相信才崛起二十多年的金人决策层中会堕落到没有豪杰人物能将眼下局势看个透彻,他也不相信金人不知道宋军会越来越强,更不相信金人没发觉自己的军队在日渐堕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换成他是金人决策层,非但不会避战,反而一定会趁着眼下还能保持军事实力差距的时候,尽可能的发动一场大规模侵略行为,以求奠定战略优势。
    换句话说,赵官家坚信金人一定会来,而且这一次必然会是前所未有的大战,躲不开的大战!
    所以,即便是很多理由摆在案前,什么今年是暖冬,黄河没封冻,金人没渡河把握;什么之前鄢陵大败、东平受挫,金人和伪齐没了战意;什么沿河防线牢固,金人知难而退;什么金国高层争储,斗争激烈,无暇南顾……
    赵官家明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确切存在的,甚至,金人一直毫无动静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也一直无法接受。
    因为,抛开这些迷了眼睛的细枝末节,从宋金战略大局来说,站到两国的高度来看,金人不来是不符合逻辑的。
    时代在呼唤一场大战,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一场决定大宋到底能否在黄河流域安身立命的大战。
    赵玖一直坚信这一点。
    实际上,赵玖此番来到前线,自然是在躲避后宫麻烦,也是在安抚焦躁人心,但他何尝不是想安抚最焦躁的那颗心……也就是他自己的心呢?
    此番来到天台山召集诸将,很大程度上是这位官家想让这些前线将军给他一个准话……金军到底会不会来?
    而很显然,根本不用问了,这些人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的结论很清晰——他们都觉得,如果黄河不封冻,金人应该不会来了。
    但很显然,赵官家没有被安抚住,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强行压制这番躁动与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就这样,当日登山看似圆满,实则对赵官家而言无果而终……几位滑州本地将官只以为官家此行只是例行召见,也都无言,倒是如小林学士、杨沂中等亲近人物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官家心思,却也不好多说。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腊月初一,天色刚亮,心浮气躁的赵官家便早早起床往靶场射箭……射箭是稍有能让他压抑住浮躁心情的事务,而一筒箭射完,这位官家便已经想好了,等射完箭回来擦把脸,便再召集四位将官一起用早餐,然后便将他们打发,就此回銮……毕竟,自己的判断归自己的判断,身为官家,总是要保持表面上的从容才对。
    第二筒箭射出三支以后,杨沂中来报,虞允文自河对岸归来。
    使者辛苦,赵玖毫不犹豫直接在靶场召见。
    “金人怎么说?”对方一来到跟前,刚刚停了运动,正在用热巾擦脸的赵官家便主动相询。
    “金人不以为然,都没让臣入大名府,直接在濮阳便将臣打发了,臣惭愧,有辱使命。”嘴上说着惭愧,但拱手立在靶场的虞允文却面色红润,颇显兴奋。
    这是当然的,本来就没人指望能把叛将真要过来,金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交人,只是去示威罢了。所以‘有辱使命’的虞允文实际上不可能真的‘有辱使命’……他活着回来,便是一场成功的出使。
    “意料之中。”赵官家当然也不在意。
    而就当赵官家放下热巾,准备继续好言称赞一番,鼓励一下对方时,这位新科进士却是一刻都忍不住,顺势接口:“官家,金人大意,臣窥见机密军情!”
    赵玖愕然之余,不禁就在靶场扶弓肃然而立:“说来。”
    “臣在濮阳,未见金军船只,心中疑惑,存了心思,所以归来之时,却是以晕船为名,恳请那随行遣送臣的金军谋克尽量让臣从上游渡口渡河……臣随他至濮阳以西二十里,黄河北道故道口小吴埽的时候方才登船,却是在小吴埽后见到无数内河船只!”虞允文激动一时。
    埽,乃是秸秆编制起来裹着石头、木材的一种东西,左右有长绳,专门用来治河,一听名字便晓得,这地方跟黄河故道口太搭了。
    而小吴埽后能聚集船只,很显然是黄河泛滥,冲入故道,小吴埽那里天然形成了一个有故堤做遮蔽的港口缘故。
    当然了,赵官家文化水平低,也不知道这个‘sao’是哪个字,但这不耽搁他从对方言语中大略猜到对方意思,知道什么地方有金军大批船只这个本意。
    “确系是机密军情,你是说金军此番终究还会大规模南下来攻?”稍作思索,赵官家面色不变,继续询问。
    虞允文怔了一怔,却是略显茫然,连连摇头:“臣非是此意……官家,之前金军掌控黄河两岸,黄河船只尽数为金军所揽,本该就存有如此多渡船的。”
    “那你何意?”赵玖听到这里,也是疑惑……他还是放不下金人来攻这个问题。
    “官家,臣的意思是……何不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小吴埽?”虞允文回过神来,继续了他那副跃跃欲试之态。
    赵官家也随着这句话回过神来,继而怦然心动……说的对啊,与其在这里猜金人来不来,何时来,为什么不先一把火烧了对方船,主动掌握黄河中游的控制权呢?
    正所谓,寇不来,我可往!
    一念至此,赵玖忽然回头看向杨沂中:“朕记得李宝本是黄河水上豪杰出身?”
    “正是。”
    “唤他来。”
    杨沂中一言不发,即刻离去,仅仅半刻钟后,他便带着有些茫然的李宝到来。而赵官家也让虞允文将事情重新叙述了一遍。
    “如何?”赵玖面露期待。
    “俺也不瞒官家,俺觉得此事绝难!”李宝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相对。
    “为何?”赵玖一时不解。“金人应该不善水战,而且朕在东京存了许多火药包,不乏引火之物……”
    李宝还是摇头:“官家……俺河里海中都去过,要俺说,水上之战固然要比汉子的水性、经验,但归根到底还是得比船,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火药包是好东西,但没有船又如何能去偷袭小吴埽?而且小吴埽那地方臣也知道,依着臣此时来想,若要攻下来,必然要大船,因为只有大船才能在上面安装官家在南阳整饬的那种小抛石机,发射火药包,才能隔着埽堤射入港内,还要有小船决死冲入港中交战,防止敌船散开躲避。”
    赵玖一时冷静了下来……他才想起来,刚刚虞允文还说,靖康之后、建炎之初,金人渐渐把控黄河河道,黄河渡船大多为金人控制。
    而既然金人控制了大多数渡船,那反过来说,宋军便没有多少船了。
    “而且,有船也不行,还得有好水手……照这个高个子进士的说法,小吴埽那里大小渡船都不下成百数千的,臣这里却只有一两千个水上好手,没船没人,拿什么去小吴埽偷袭?”
    赵玖愈发冷静了下来。
    而正当这位官家准备放弃之时,忽然间他眼角瞥见那‘高个子进士’似乎又在跃跃欲试。
    “你想说话?”赵官家面色不变,心中却复又微微期待起来。
    “官家,臣知道哪里有船,也知道哪里有水兵……”虞允文迫不及待。“官家现有两万御营水军,梁山泊中也有无数船只可用!”
    赵玖面上不显,心中失望,李宝却是干脆失笑。
    “你这进士好不晓事。”李宝抱怀冷笑而对。“俺李三是濮州人,梁山泊的实力俺比你清楚……可便是梁山好汉过来,也最多是有水手,却还是没船……”
    “梁山泊有船。”虞允文恳切打断对方。“大船小船都有,张首领与我说过,加一块好几百艘。”
    “俺知道,但过不来,总不能拖着几百个大小船从地上过黄河这边吧?”李宝愈发没好气起来。“莫非你想现挖一条几十里长的河,从黄河挖通济水,再通往梁山泊?你若那般做,怕是又要易一次河道了。”
    “无须挖几十里,只要两里便能让梁山泊通到黄河!”虞允文并不知道什么叫易河道,但很显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且真挖起来此时也不缺人力,更不会为金人所发觉!”
    李宝还是在笑,却根本懒得理会这名只会嘴上谈兵的高个子年轻进士了。
    但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忽然怔住,因为他几乎是一瞬间便醒悟了虞允文的意思——要知道,当日花石纲便有一部分是从梁山泊过来的!走的是广济河!也就是五丈河!
    而直达黄河的汴河也从东京城内穿城而过……
    最近的地方可不就是两里地吗?
    一念至此,赵官家面色不变,胸口却砰砰跳了起来。
    “李统制的话你刚刚也听过了,作战须大船,梁山泊的大楼船,也能从那里过去吗?”赵玖面色不变,小心而问。
    李宝和杨沂中皆一时不解,但却不碍着他们从赵官家话中得到了一些会意,所以此言一出,一直没表情的杨沂中微微动容不提,李宝也是彻底严肃起来。
    “新拓宽的河道,绝对足够,但水门需要拆掉。”在赵官家的鼓励目光之下,虞允文勉力再言。
    熟悉东京城构造的杨沂中在听到水门二字后立即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却又有些不安起来:“官家,水门拆自然拆的快,可重建起来未必容易……若事不成,金人反而渡河,怕是要留下城防缺憾。”
    “拆的快便好。”赵玖面色坦然。“打仗怎么能可惜什么瓶瓶罐罐?只是朕尚有一虑……梁山泊战船若从东京穿过,朕只要锁住水门,数百战船便不为梁山泊所有了,多少年的家底子,朕凭什么让张太尉信朕?”
    这个时候,李宝方才醒悟,却是一时激动搓手:“官家,若是梁山泊大军真能出其不意来黄河上,此事便已经成了八成!臣愿给张大头领做先锋!”
    而杨沂中、虞允文却各自欲言。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李统制也稍安勿躁。”赵玖抬手制止三人,然后扶着腰间弓箭探身向前,继续言道。“便是张太尉信得过朕,可梁山泊也不是张太尉一人的家底,他又如何让下面的人信得过朝廷?将倚之为根本的船只尽数派出来送往东京城?”
    “臣愿意去梁山泊一行。”杨沂中拱手相对。“臣与梁山泊头领萧恩有过一番交往,此人是个讲义气的,可以一用……”
    虞允文哆嗦了一下嘴唇,也猛地凛然正色言道:“为国家计,臣愿意再度出使,随杨统制往梁山泊一行!”
    “为国家计。”赵玖说着话时居然拔出一支箭来,然后盯着虞允文,当场折断,并将断箭掷在地上。“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朕都要先赐婚于你,让你与张氏结亲!不许推辞!”
    虞允文咬牙长揖相对,低下头来,却是正对着那支断箭,然后几乎热血沸腾:“官家自回东京准备,臣万死不辞!”
    李宝一时不解:“赐婚不是好事吗,进士如何像上刑场一般?”
    虞允文尴尬一时,赶紧再度长揖到底:“臣谢过官家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