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夏之交,宋金两国都是烂事不断。
    这边是皇嗣去世,那边就是皇太弟病重;这边是公相去位,那边就是三派争位;更不要说,之前这边丢了陕北,关中弄得一团糟,几乎看不到理清的希望,那边则是东路军无功而返,并损兵折将,引得内部怨气丛生。
    而到了初夏时节,双方又是齐齐出了外患上的大事。
    赵宋这里,自然是因为济南刘豫的突兀称帝而一起陷入震怒、惶恐之中……这种事情对汉人而言实在是影响太大了,尤其是刘豫本来是个正经的赵宋臣子,中过进士的士大夫,这种冲击感造成的影响可不是学人家大?将军喝几杯酒、骂两句就能消解的。
    而金人那里,却是蒙兀人正式反了!
    话说,蒙兀人早在契丹时期便成了契丹边患,金人继承了契丹的边境格局,自家从边患变成了地主之后,不免也继承了契丹的其他边患,而这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蒙兀人。
    其实,早在完颜阿骨打崛起之时,因为契丹的虚弱,大草原上的蒙兀人也同时迅速摆脱了压制,进入扩张、兼并的节奏之内。而其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正是蒙兀诸部落中历史最悠久的乞颜部,而乞颜部的首领乃是孛儿只斤氏的合不勒。
    靖康二年,趁着金军主力尽数南下之时,合不勒会盟诸部,被各部联合推选为蒙古部长……其实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汗王了,而合不勒自此也可以被称之为合不勒汗。
    不过,合不勒这个汗是推选出来的,本身没有经过部族战争兼并,控制力不是很大,本身存在的意义,也是作为一个蒙兀人的代表,以图在金人那里替大家争取到一定的自主权。
    所以,当金人成功制造了靖康之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主力折返后,合不勒明智的选择了与金人进行外交斡旋,最后讨论的结果则是他正式接受金人的敕封,当了一个所谓‘蒙兀国王’,并在次年,也就是之前赵官家在南阳混日子的时候,选择亲身前往金国首都会宁府,拜谒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
    到此为止,似乎双方便要定下名分,重回昔日契丹时代的稳定局面。
    但不知为何,这时候,双方却在酒宴上折腾出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合不勒喝多了,真醉假醉不知道,居然直接上去拿手捋人家金国皇帝吴乞买的胡子,而吴乞买这边则即刻因为对方的失礼陷入到了‘震怒’状态,当场将他拿下,还以对待臣子的姿态按在殿下予以严厉呵斥。
    说不得,还趁机打了人家合不勒几下孤拐,以发泄被粘罕责打的怨气。
    合不勒当时据说是醉酒不提,但醒来之后却一定是就此怀怨的,这厮假装没事,会宁府游玩了一阵子后,等到那位皇太弟忽然病重,前方战事又不稳,吴乞买等权贵一起南下燕京接应大军之时,却是趁机告辞,然后就溜回了蒙兀草原。
    再然后他就反了。
    其实,就蒙兀人和金国这个战略姿态,双方爆发战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辽轰然崩塌,蒙兀人当然想趁机获得独立,不想昔日平起平坐的女真人欺压他们,而女真人当然想学着契丹那般让蒙兀人称臣,然后老老实实当狗。
    双方是有本质矛盾摆在那里的,而合不勒跟完颜吴乞买那场闹剧,似乎也有相互试探的嫌疑。
    但无论如何,孛儿只斤氏与完颜氏,居然是因为胡子问题展开了他们之间第一次全面战争,倒着实富有戏剧感。
    而稍微可惜的是,赵官家此时未能得知此事,不然一定要郑重其事记在他的笔记本里。因为相对而言,这就这些日子,不免觉得生活有些无趣,甚至对某些原本应该极度重视的国家大事也显得有些兴致乏乏。
    “这次里面可有手指?”
    春夏之交,南风正盛,正在致力于以一己之力消灭艮岳遗址中所有比老鼠大野生哺乳动物的赵官家,回头见是杨沂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盒子过来,不免面露警惕。
    “臣不敢私自拆封。”杨沂中怔了一怔,方才躬身相对。“这是御营左军翟统制送来的密札……”
    赵玖看了眼就立在一旁的翟彪,却是一努嘴,示意这个当儿子的拆了他亲爹的札子盒,却不知是在防备什么。而翟彪倒是毫无顾忌,直接上前接过盒子,打开之后果然没有什么小手指头,只是拿出一面普通丝绢来。
    赵官家这才放下心来,便收起弓箭,上前接过来看,但只看了一个字便又觉得有些血压上升起来,原来这文书字迹居然是红色的,不用想也知道翟冲在弄什么幺蛾子。
    于是赵玖复又抬手,将文书递给了翟彪:“你来读!”
    “好教官家知道,臣自幼不识得几个字……”翟彪接过文书后,装模作样看了两眼,却又恭敬低头双手奉还。
    不认识字你还看几眼?
    赵玖差点被气笑,却是一边直接转手递给了另一侧的林景默一边随口问道:“那你父亲识不识字?”
    “好教官家知道,臣家里爹爹还没我认得字多。”翟彪倒是理直气壮。
    赵玖这次懒得吭声。
    而小林学士接过来,也是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读了出来:
    “给官家叩首问好,自家月初才在西平知道济南府刘贼的事情,煞是气愤,只是因为奉官家旨意随韩太尉在淮西本地休养,本该不做理会。但俺虽不知道大道理,却常听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刘贼若不理会,岂不是让人以为官家没了忠心可靠的人用?俺想来想去,越想越气愤,便咬破了指头,滴了血,让文书沾俺的血给官家写了札子,只是想让官家知道,若要去打济南,俺一定走在前,学着当年韩太尉活捉方腊一般活捉了刘贼,然后千刀万剐了给官家出气……”
    赵玖听了之后依旧半晌没话。
    小林学士无奈,等了一阵子后只能提醒了一句:“官家,就这些了。”
    “回个信……给御营所有统制官回个信,就一个意思,以后不许写个札子还弄这些血不拉歪的东西!”赵玖摇头相对,然后直接再度摸起了弓箭。“还有,再给那割手指头的刘文舜单独加句话,朕知道他是济南人,也知道他是恨极了刘豫,但无论如何,表心迹归表心迹,却该爱惜自己才对……”
    “只是如此吗?”风声中,小林学士上前一步,正色相对。
    赵玖微微一怔,复又放下手中弓箭:“林卿怎么说?”
    小林学士稍显犹疑,但还是坦诚相对:“官家,臣以为刘逆虽然是跳梁小丑之辈,但毕竟是首开先河……若不速速覆灭,固然不虑济南成了气候,但须小心自家人心动摇。”
    “林卿说的是对的。”赵玖点了点头,稍微正色。“但林卿,东南平叛、河南百姓回迁编户、东京城改造、军队休整、调理关中纠纷,哪个不是要紧的事情?至于说刘豫称帝,确实有点出乎朕的意料,因为朕以为此番既然撵走了金军,只凭一个京东七州,他就没底气再称帝了;但从心底长远来说,这种人的出现,朕却从一开始便有所预料……换言之,有人称帝朕早有准备,只是不想是此时罢了……而你让朕因为他突兀称帝,便乱了自家阵脚,朕总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小林学士束手相对,选择了继续倾听……这是他跟赵官家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很多时候他不理解不懂,甚至持反对意见的时候,并不会出言反对,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继续维持交流,相对应的,赵官家似乎也需要这么一个城府深厚又善于倾听的人。
    实际上,作为赵玖身侧实际上主持工作的内制,再加上他城府颇深的性格,这就使得小林学士可能是倾听赵官家政治意见最多的一个人。
    而另一边,在身侧只有林景默和杨沂中这种心腹之人的时候,赵玖也一般不会做什么遮掩:
    “而这件事情发生在此时,便有一个大问题,那便是如果即刻动手平叛,能不能速胜?若能速胜还好,若不能速胜……朕就不说战败了,只说不能速胜……那便会因为区区一场平叛济南之战乱了整个大局,最后等今年金人卷土重来之后,万事无备,咱们现在太虚弱了!”
    林景默终于缓缓点头。
    他并不认可赵官家轻重缓急的言论,最起码不认为东南、关中、东京防备、军队休整在这件事面前更重要,更有优先性,但他认可赵官家最后的担忧。
    须知道,之前一仗打下来,大宋掏空了储存、损失了大量精锐兵力、丢掉了陕北、彻底空置了河南、断了东南供给,只是靠着长社一战带来的胆气和赵官家还于旧都的政治声望来维持一种表面上的‘胜者’姿态。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韩世忠回到淮西后的急促征兵行为,一度引发了局部动荡,逼得赵官家亲自写信给他,让他稳妥军纪;
    实际上,因为河南的重新编户,与对归乡流民的救济,南阳、襄阳的仓储也下降到了一个很危险的份上;
    实际上,陈规虽然说东京城可守,但他的规划却屡屡限制于民夫数量与钱粮拨款上面;
    实际上,因为东南断供的同时又接手了庞大的东京留守司军队,为了省钱,所有官员都在半俸,至于赵官家来到东京、入驻皇城,连后宫除草这种事情都是吴夫人领着一些重新回来的小内侍在做,甚至赵官家整日打猎以代替以往射靶箭之事,一开始也是因为宫中狐鼠猫兔泛滥,到处惊吓寥寥无几的宫人所致……
    如此可怜,以至于偌大的宫廷摆在那里,可两位公主回来都得寄人篱下。
    这种时候,赵官家本人坚持原定方略,暂时忽略掉济南,想熬过这个最艰难的时刻,再做雷霆一击,似乎就显得很合乎情理了。
    毕竟,真如赵官家所言那般,一旦出兵,不能速胜,届时如之奈何?
    会不会满盘崩坏?
    不知道。
    但一定会严重影响今年秋后的新一轮大战。
    回到跟前,小林学士既然理解了官家的意思,复又微微颔首,便不再问此事,反而直接请退,而赵玖也直接应允……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小林学士此去除了给那些统制官们写信做安抚,还要将刚才官家的意思大略转告给一些人,有些话,官家其实不好直接公开交流的,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意思传达出去。
    小林学士说给御史中丞胡寅,御史台确保不扯淡,说给几个翰林学士,整个文管系统心里有了底,或许就能在公开讨论时少一些阻力了。
    而小林学士既走,杨沂中却还在此,赵玖也不做理会,而是直接负弓往偌大的艮岳遗址内中而去,杨沂中和几名班直则即刻跟上。
    “东京最近可有什么传言?”一箭射死了一只白日宣淫的野兔之后,赵玖方才开口询问。
    “刘逆称帝一事,震动朝野,一举一动皆受瞩目……从称帝仪制,到祭祀孔圣,再到所发指斥官家失天命、得位不正的檄文,俱有讨论。”杨沂中认真对道。
    “地方上呢?”
    “地方上,若论河南还好,但过了南阳、寿春一线,再往南的富庶之地,却也多在议论伪齐建朝之事。”
    “看来此事对人心震动还是极大的,金人多少下了一步好棋。”几名班直捡起猎物后,赵玖继续往遗址内中而去。“除去此事,可还有别的议论……”
    “请官家明示。”
    “朝野对朕这些日子无所事事,整日打猎,却将大多数政事托给宰执们是怎么看的?”
    “好教官家知道,抛开伪齐一事,只说官家表现,上下其实并无恶意……一来,政务交给宰执,转向都省、枢密院本是有道理的,甚至有人说这是垂拱而治……”
    “朕忘了这一茬了……这是人的头骨?有梅超风……不是跟你说,然后呢?”
    “然后……二来嘛,大家也知道官家和宫中的艰难,春日之后,宫中长满野草,官家射兔子、吴夫人拔草,却拒绝了吴氏的进贡,南阳输送财帛全都不入宫……这些事人尽皆知。”
    “别只往好了说,其实啊,朕哪里是愿意就在这里射兔子?若是在南阳,出城去白河泛舟钓鱼多自在,便是曲端每天作一首诗嘲讽,那也要去做的,若是能亲射虎、看孙郎,千骑卷平冈,便是吕相公死谏朕都觉得值。”赵玖一边继续寻觅猎物,一边苦笑。“当然了,他们并不知道,朕是真不懂那些政务,而政务军务之间,光是协调人事、安抚大臣,定下决策就已经费尽朕的心思了,如何还能学诸葛亮事必躬亲?然后只能躲在这里射兔子,补贴一点家用……”
    “……”
    “你刚才说‘抛开伪齐’又是什么意思?”
    “伪齐那些檄文还是有人议论的……”杨沂中语气不免稍微小心了一点。
    “朕知道了。”赵玖不以为意,而是继续往艮岳深处寻觅猎物。
    而杨沂中也不再言语,只是随行。
    就这样双方并行,但可能是因为风大的缘故,官家连续射失了数只猎物。不过,也就是这时,赵玖忽然醒悟,然后驻身回头:
    “还有事?”
    “是……”杨沂中小心对道。“岳太尉大军已经渡江,扬州本身安定,据说,潘娘子正在恳求太后,请太后发旨意,许她来东京与官家相会……只因要不了两日,潘娘子请归东京的奏疏便也该到了,所以这件事臣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赵玖沉默了一阵子,却是举弓对准了极远处假山上一只并不怕人且正在对着什么张牙舞爪的银白色野猫,然后忽然一箭射出,箭矢在风中划过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弧线,却在下落痕迹明显的轨迹末端,将那只野猫一击毙命。
    “来便来吧!”到此为止,怪异的风声之中,赵玖方才一声叹气。“这么大的宫殿,总是能多住几个人的……不然呢,总是没法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