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的肉搏战事一开始自然是宋军占尽了上风。
    狭窄的甬道截面有效保护了金军免遭弓弩打击,但也严重阻碍了他们的出兵速度,何况陈规的那些有趣设计,总能有一些简单而又实用的效果。
    譬如说城门前的一面薄墙,如同影壁一般有效遮蔽了城门的开闭情况,使得金人根本观察不到城门闭合状态,所以他们一开始几乎是遭遇到了突袭一般,差点被堵在了甬道口。
    赵官家不是第一次在城头近距离观战了,所以只是看了几眼确定战况后便眯眼望向了北面。从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远处完颜兀术设置的将台,而由于完颜兀术引众向前观战,赵玖更是可以隐隐看到金军将台旗帜下的那堆密集金将。
    不用谁来给他指点,赵玖便即刻意识到,那个历史上自己这具身体,乃至于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宿敌,也就是那位淮上故人完颜兀术,应该就在彼处。
    “官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下的时候,往城西监督出兵后匆匆折返的兵部尚书陈规忽然向前,然后在赵玖身后降低声音相对。“这是个好机会……”
    赵玖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摇头:“不急!”
    陈规当即闭嘴不言。
    这番藏头露尾的对话,明显有所遮掩,但除了小林学士外,却几乎无人注意和留心,因为这时城下战况出色,进展迅速,傅庆基本上已经压制了金军,并开始着手以勾索撕扯甬道墙壁。
    但好景不长,说话间,下方战局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甬道中涌出的不再是寻常金军士卒,更不是张遇的那些豆腐一般的补充兵,取而代之的,乃是全身札甲的精锐金军武士,而且成群结队!
    话说,这种甲胄,宋军并不陌生……因为金人能有如此出众的甲胄,本身跟从东京城掳掠走的工匠有直接关系,甚至如果忽略掉那种呈葫芦状的头盔的话,这批金军身上其余甲胄部件根本就是宋军最传统也最引以为傲的步人甲!
    此时城内御前班直和诸统制麾下亲军穿的就是这种甲胄。
    但是,正因为熟悉和了解这种甲胄,宋军才本能陷入恐慌之中,因为他们很清楚这种甲胄的强悍之处,数千片甲叶,少则五十多斤,多则六十斤重,层层叠护,除了臂肘、腋下、脚踝等少数部位外,几乎覆盖全身!
    而且能用如此甲胄还行动自如的,必然是十里挑一、甚至百里挑一的那种精锐。
    相对而言,傅庆部这一千兵虽然有甲胄,却只是寻常单层铁甲,虽然也是精选,但须知道,这御营中军本不过在南阳过了半年安生日子,根本就是打下襄阳后才扩的军,以千为单位的部队,再精锐,又如何能跟对方相提并论?
    更不要说武器了,此番因为在狭窄城下作战,为了方便短兵相接,傅庆部带的多是刀剑……这玩意对上对方的札甲,磨刀呢?
    于是乎,城下战局几乎是瞬间翻转,城上观战文武也一时忧心忡忡起来。
    陈规不敢怠慢,一面匆忙遣人去西面和南面查看彼处战况,一面却又在犹豫了一下方才朝着居然依旧冷静的赵官家再度进言:
    “官家……肉搏不利,不如让傅统制暂且入城?”
    “敌军趁势追入如何?”不等官家言语,胡寅突然插嘴询问。“连着抢了我们的城门又怎么办?”
    “无妨,城门自有布置,彼辈若追来,区区几百士卒,必然能绞杀干净。”陈规当即应声,俨然胸有成竹。
    “那甬道呢?”胡寅看了看身后复杂的城防建筑,几乎是本能相信了对方,却又继续追问不止。
    “我刚才想了下,可以等甬道贴住城墙时,从城上坠石,暂时封住甬道出口。”陈规当即再答。“然后还可以连夜追加一些拍杆,从城头击打甬道顶部,再不济也可以用勾索从城头勾走甬道……这个其实有奇效,因为勾索配上官家之前作出的滑轮,力气极大,再坚固的甬道也能撕开。”
    胡寅当即不言。
    且说,两位相公都在行宫坐镇,城上就数胡寅、陈规、林景默三人政治地位最高,而二人对话既毕,林学士又不多言,众人自然本能看向赵官家。
    但是,赵官家回过头来,并未去看几个文臣,反而是看向了王德:“王卿适才似乎想进言?”
    “是!”王德赶紧应声。“官家之前说,若傅统制作战不利,便许臣出战救援,只是胡中丞和陈尚书既然有好法子,臣便不敢多言了。”
    “你能对付城下这些铁甲兵?”赵玖认真相询。
    “步人甲嘛。”身材雄壮如一只熊的王德偷瞥了一眼胡寅,然后极速答道。“不怕刀剑,最怕锤子与长斧……臣麾下两百背嵬军,却无一骑兵,全都是跟臣一般披重甲用长斧的!若官家许臣出战,只要臣引这两百长斧背嵬军,莫说将傅统制平安带回,便是城下几条甬道,也能轻巧扫荡!”
    赵玖面无表情,当众点了点头:“那朕就在此处,观将军扫荡城下。”
    王德自然大喜,周边军将甲士,也颇有振奋之意。而陈规、胡寅、林景默以下,城上文官却一起相顾,各自无言……相较于这些粗鲁军汉,这些聪明人敏锐的察觉到了官家今日临阵后的反常姿态。
    城下傅庆已经有些慌乱了,金军的重甲兵也早已经突破了甬道口,重新控制了甬道周边,但好在城上赵官家的决断来的其实非常之快,所以大约一刻钟之后(主要是王德部背嵬军披甲耗费时间),王德便亲自率领两百重甲长斧亲军出城来援。
    而王夜叉一旦出城,城下战局却是再度轻松逆转。
    赵官家在城上看的清楚,两股重甲步兵打了个照面,双方几乎是主动相迎冲锋。而王德一人当先,长柄大斧轻松抡起,只一斧便直接劈中了当面一个金军军官头上那葫芦形的头盔。头盔质量极佳,没有破裂,但大斧斧刃深入其中,看装束应该是个蒲里衍(谋克副手,五十长)的金军军官挨了这一下,直接仰头倒下,再无动静……至于其余长柄重甲兵,虽无自家主将这般神勇,但大斧抡起,即便是斧刃难中要害,但斧头本身的重量也宛如大锤一般,能轻松隔着甲胄让对方丧失战斗力。
    只能说,诚如王夜叉所言,对上重甲步兵,长柄大斧却具有奇效!
    而相对来说,金军的这股重甲武士却陷入到了和之前傅庆部一样的尴尬之中……因为对面的王德部的背嵬军和他们一样都是重甲,但他们手中却没有对面那样的破甲利器。
    这不怪他们,因为他们本是骑兵!
    只要战马冲起来,寻常长矛加上战马的质量,本身便是天字第一号破甲利器……不然呢?难道让他们平素扛着长柄大斧冲锋?最多配个拳头大的锤子,借着马力锤杀敌方重甲步兵罢了。而此时他们下马作战,又抱着短兵相接的姿态,便是有一部分人带了锤子,却如何跟对面的长柄大斧对抡?
    实际上,这斧头如此好用,城头上观战的赵官家几乎想让自己的御前班直都换成长柄大斧了。
    而且不提赵官家如何意淫不断,回到眼前,战机显露,傅庆也并非无能之辈,其人一面下令原定肉搏部队散开协助王德部绞杀陷入困境的金军重甲兵,一面却又催促钩索部队迅速勾拆甬道。
    金军一时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甬道被不停撕裂、破坏,远远望去,五条甬道一起缩减,好像五条触手在急速收缩一般。
    “四太子!”眼光锐利的韩常第一时间出言。“甬道被坏,羊马墙后必然攻势受阻……要不要撤兵?”
    完颜兀术扭头看了对方一眼,眼神冰冷。
    韩常无奈,只能低声解释:“末将不是说要停止攻城,而是说既然甬道坏掉,只能说宋军必然有了对付铁浮屠之法,铁浮屠成军艰难,不如让那五百人先撤回来,然后让张遇继续派兵通过甬道作战便是。”
    “不错。”赤盏晖也出言相劝。“四太子,铁浮屠过于珍贵,今日既然不成,何必让他们白白损伤?”
    “说的有道理。”完颜兀术望着对面城墙上的龙纛若有所思,倒是顺势点了下头。“但想要保住铁浮屠,何必要他们撤回来?你们想过没有,铁浮屠为我军最精锐部众,一旦以失利姿态撤回,士气必然大损!”
    韩常、赤盏晖,还有一直没说话的拔离速三人,几乎是齐齐一怔。
    “你去。”兀术从那面龙纛上收回目光,转过头来,却是抬手指着韩常正色下令。“让张遇把他的兵都撤回来,派你部正经兵马,趁着城下宋军数量不少,自甬道五路并出,大举向前,就在城下咬住他们!今日俺要看到你韩常的部属与宋军在城下肉搏到天黑!然后堂而皇之与铁浮屠一并撤军!”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指望用甬道攻城了,只是以此来做运输兵力进入羊马墙的安全通道而已。
    而闻得此言,从来到南阳城下就一直显得有些懒散和轻视的汉军万户韩常,陡然严肃起来,却是俯首称喏,然后极速披挂而去。
    其余诸将,韩常部的诸多猛安、谋克自然跟去不提,其余人等也全都肃然起来,再无之前议论不停的姿态。
    战事不停,张遇闻得此令,自然是大喜过望,而张遇以下,从刚刚升了兵马副都监的黎大隐,到本要进入甬道支援的新晋甲士周镔,几乎是齐齐如蒙大赦。
    就这样,韩常部忽然大股投入战斗,却是证明了完颜兀术的这个法子虽出乎意料,但其实效果极佳……宋军猬集城下,城上远程投射力量根本无法施展,只能坐观下方肉搏,而金军精锐援兵的到来,却又迅速稀释了铁浮屠,使得之前那种长柄大斧对重甲的克制现象不再明显。
    与此同时,随着源源不断的金军主力替代了张遇部的民夫、补充兵,甬道的拆除工作也被迫卡在了羊马墙那里。
    “官家!”
    战局的演化已经超出所有人预料,陈规本能就向赵官家请旨。
    “启动备用城门,轮换出击,压住对方。”女墙的护楯之后,赵玖面无表情看着城下动静,果然是如很多人猜度的那般,毫不犹豫便下了决断,而且是增兵作战到底。“刘晏下去,寻到傅庆护送他进城……等杨沂中在西面破了甬道,便让他回来,等着轮换王德,城外只需留一名统制级的大将主持便可!”
    言至此处,不等周围人说什么,赵官家只是一顿,便冷冷继续言道:“金兀术今日只是想要示威,而朕也决心奉陪到底,你们不必多言!”
    陈规无奈拱手。
    旋即,南阳城北面城墙之上,异变陡生……忽然间,便有数处墙面被宋军自己从内侧撞开,然后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数面城门。
    不用说,这也就是陈规的设计了,乃是必要时以此出兵,偷袭城外的法门之一,也是必要时将赵官家偷偷送出去的手段之一,但此时,却被赵官家亲自给逼着提前暴露了。
    且说,今日陈规表现的极为被动,但这不是陈尚书无能,也不是他没有决断,而是说,今日这一战一开始就跟陈规的守城思路截然不同。
    陈规苦心设计营造了一个南阳城防系统,从羊马墙的内外双壕沟,到城墙上彻底的新式设计,再到其他种种,基本上是一种遵循砲战特点,然后利用城防纵深,尽可能杀伤疲敝对方的思路。
    这个思路,其实跟赵官家不谋而合。
    但是,在进入砲战阶段之前,不得不说,陈尚书大略上还是一种偏保守的思路。
    而今日这一战呢?其实从一开始就从陈规手中偏移、失控了。
    导致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赵官家和对面那个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这两个两军最高统帅,借着甬道这个新生事物,几乎是以某种默契的感觉不停亲自微操加码,而且各自的决断都异常迅速。
    与其说是在见招拆招,倒不如说是在相互展示自己的决心。
    这种情形下,下面的人就是再理智又能如何呢?
    君不见,杜垏明都故意关掉电台了,还躲不过最高统帅的指导,何况是本就在最高统帅身前的陈尚书、韩万户这些人?
    回到眼前,随着赵官家的微操旨意,城墙下、内壕后的战事迅速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到此为止,金军的加码其实已经到了极限,因为他们受制于甬道口的出兵速度。而宋军本来战力是稍逊一筹的,尤其是在城墙上远程投射被动停止后,更是显得有些乏力,但所幸还有多个城门可以使用,能够以一种灵活的姿态,从容从城门中大股出兵轮换交战。
    所以,城下战事很快就进入到了一种疯狂而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消耗姿态。
    但无论是城头上的赵玖还是数百步外的完颜兀术,双方都没有任何动摇。
    实际上,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双方甚至都做好了夜战准备的!
    只不过,宋军士卒忽然发现甬道上的湿毡布早已经被晒干,然后立即朝甬道上方投射装有火药的火箭……随着五条甬道如五把火炬一般照亮夜空,又如五条火龙一般在暮色中蜿蜒而行,这一日的搏杀方才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