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伯英仓促回头,本想反驳,却一时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这真不怪他,可怜他一个西军厮混了二十年的人,最怕的便是跟这些中枢大员打交道,何况是官家的心腹软刀把子御史中丞?
    于是乎,无奈之下,这位张太尉便只好去看自己同甘苦的好搭档赵鼎赵大牧。
    但出乎意料,面对如此情形,便是赵鼎赵元镇也颇显犹豫。
    另一边,一直端坐不动的赵官家沉默片刻,先是望着城下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战局,复又扭头将目光钉在随行座中一人身上,却是抢在了赵鼎之前忽然开口:“朕不懂兵事,所以此战一直倚仗韩张二卿,现在他们在阵前有争论,其余文臣皆不必多言……唯独王卿,你身为御营都统制,又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以!”被赵官家盯了片刻,以至于心中发毛的御营都统制王渊精神一振,赶紧起身开口。
    张俊心中一突,登时便没了反驳之意。
    且说,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王渊,当日王渊尚未失势之时,为实权都统制,张俊这个老兵油子干脆认了王渊当干爹的,平素私下开口都是‘王爹爹’……这便是当日刘光世一回来便说二人有勾结的一个缘故,并非是空口白牙。
    而这破事,在王渊失势之后,由于不知道多少想撵走此人的官员曾上书弹劾提及,便是赵官家都早就知道的,还当成奇闻轶事记在了小本本上,时常拿出来复习。
    那么回到眼前,此时王渊失势归失势,张俊这个干儿子也许久未曾亲近他的王爹爹,但无论如何,王渊此时开口,张俊都难驳斥,因为一旦与‘王爹爹’言语多了,说不得就要当众露丑……再说了,王渊军事上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废物,只是犯了天大的政治错误才被闲置而已。
    “都统制以为该派哪处兵支援?”一念至此,张伯英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此账,但却也下定决心,如果王渊敢跟官家说派刘宝或者他张太尉的亲兵过去,就让这位都统制知道什么叫过气的干爹不如儿!
    “正面(西面)兵马太杂太多。”王渊半年来第一次得到官家私下暗示,早已经兴奋得不行,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自然要显出本事。“而偏偏金军大寨正面设施严密,兵马也安排的最多,轻易难攻进去,不如便从正面五将中寻一个发出去给韩世忠,臣以为……”
    “让杨沂中领御前班直去!”不待王渊说完,官家便干脆下令,而这个调度也让张太尉多少舒坦了一点。
    就这样,韩世忠亲兵匆匆而去,城上摇动旗帜、发出令骑,杨沂中不敢怠慢,也是即刻抽身,率领规模已经到了七八百众的御前班直转身向南,自河堤上支援东面。
    须知道,真正的汴梁御前班直早在靖康之变中消亡殆尽,眼下的班直根本就是赵老九登基后临时重建的,基本都是从各处兵马中抽调精锐而成(譬如杨沂中便是如此从张俊麾下到御前的)。而赵玖接手后,虽然主要作为放在了扩充直属部队上,但御前班直的扩充似乎也一刻未停,这是一支所谓赏赐、待遇最丰厚,装备最好、军械最足,理论上也是最精锐的部队。
    故此,当杨沂中领着七八百班直自西向东,沿着河堤疾行之时,东面日光映照,铠甲闪耀,瞬间便吸引住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金军中军大帐前的将台之上,金军瞭望手自然窥的清楚,却又赶紧向金兀术回报。
    “这是韩世忠窥得蒲卢浑将军心思吗?”时文彬小心询问。
    “时参军,你久在宋国,可知这韩世忠读书吗?”金兀术也有点心慌,但想到跟蒲卢浑的约定,以及刚刚嘲讽了史书中李光弼的表现,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思索片刻,却问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来。
    “韩世忠哪里会读书?”时文彬闻言哂笑一声。“四太子不知道,他之前引兵在京东两路平叛,见到没有官身或者官职较低的读书人,从来不喊名字,都唤‘子曰’来嘲讽!写个文书,从来都是‘那两个‘子曰’来帮俺写个文告’,以至于军中幕属愤愤不平……这种人如何读书?”
    金兀术当即松了口气:“他若不读书,不知道典故,便难晓得蒲卢浑的决意,怕是只以常理揣度,以为突袭之战,宜快不宜迟,又见到东面有了进展,所以寻宋国皇帝要了一点精锐援兵,乃是想迫切攻进来。”
    “但要不要适当增兵东面呢?”时文彬继续小心询问。
    “暂时不用。”金兀术稍作思索,复又以手指向正前方(西面),不禁渐渐严肃。“区区几百甲士,不足为患……且看正面,若宋军还敢从正面调兵支援,说不得俺还要亲自领着正面两个猛安杀出去,直接倒卷入下蔡呢!”
    “四太子才是真正知兵之人……”时文彬赶紧小心奉承。
    “韩统制,我奉命而来。”须臾片刻,杨沂中浑身浴血,顺河堤而至,却正见韩世忠旗帜立于堤上正对金国大寨东门之外,后者本人也正在旗下勒马观望局势,便直接拄刀开口。“还请下令。”
    “杨大郎来得好,俺且问你,你懂得旗语军令吗?”韩世忠在马上扭过头来,目光如电,严肃相对。
    “韩统制莫要开玩笑。”饶是杨沂中刚刚从战场搏杀中脱身,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荒唐。“我祖我父几辈子的军务,我也自小在军中长大,若不懂旗帜军令,俺这二十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那便好!”韩世忠微微颔首。“东面壕沟将平,你将你部班直尽数交予王胜压上,本人留在这里掌握军旗号令!”
    杨沂中愈发觉得头脑混乱:“统制唤我来专门帮你掌握调度?那统制去何处?”
    “时候未到,暂时不去何处。”韩世忠摇头不止。“且陪你在此处看着便是。”
    杨沂中思绪彻底混乱,根本不明所以,但军中阶级在此,也只好俯首听命。旋即,数百明晃晃的御前班直便被韩世忠当众拆解,却是以队将为直属指挥官,当众铺开,在金军目视之下,哗啦啦一片投入到了东面围攻序列之中。
    “蒲卢浑!”
    大寨东侧,一片因为拆了军帐而显得极为宽阔的空地之上,和外面的热火朝天不同,此处居然是一片寂静,但见到宋军如此明显的增兵场景,还是有一名带着面甲的老成奚人军官仗着身份和资历忍不住向坐在旁边地上的蒲卢浑开了口。“宋人增兵了,咱们要不要寻四太子叫些援兵?”
    同样带着面甲的蒲卢浑扭过头去,冷冷相询:“萧糺里,俺之前是不是下了军令,除了阿黎不那个谋克外,全军骑兵牽马列队,坐下噤声不动,只准听俺一人开口吗?”
    这话听着便不好,萧糺里一时慌乱,便赶紧松开马缰,伏地请罪。
    然而,这位完颜兀术麾下首席猛安却又摇头:“你居然还松开了战马?却不能看你是奚族贵人,又是三太子小丈人的面上饶你了。”
    萧糺里愕然抬头,刚要辩解,旁边早有女真谋克阿黎不引数名女真甲士上前,就在蒲卢浑与千余金国骑兵身前亲自按住了此人,并抓着此人的葫芦状铁盔向后扯去。
    此时,蒲卢浑方才亲自起身,却连这奚族贵人的面甲都不解开,只是取下自己硬弓,又从对方腰前箭筒中抽出一支女真长簇箭来,然后顺势张弓对准对方眼眶……且说,女真箭矢以箭头长锐、极善破甲闻名,箭头甚至长达五六寸,那萧糺里哪里不知道厉害,只是他再如何奋力挣扎,都根本晃动不开……而蒲卢浑只是随手一松弓弦,箭头便整个没入了身前之人的眼中,后者被射中之后,居然还手脚颤了一颤,才再无动静。
    杀了此人,蒲卢浑宛若无事一般重新坐回,却还是牵着马静坐不动,周围各族铁甲骑兵,各自骇然,却是半点都不敢动弹了。
    就这样,不过又是片刻,前方奉命去‘拼死抵抗’的两个猛安中的‘汉儿补充兵’见到‘无数’明晃晃的御前班直涌来,气势再度一泄,却是继外围大栅、壕沟之后,终于又丢掉了一层内墙。
    韩世忠的中军欢呼雀跃,便在绰号黑龙的王胜指挥下,上前一拥而上,复又奋力推倒了这层泥木构造的矮墙,进一步打开了进军的通道!
    而与此同时,居然又一骑飞驰来到下蔡城下,并登上城头,手捧令旗,俯首而拜:
    “张太尉,俺家韩统制请再增兵最少一千!还请务必从正面(金军大营西侧)发兵!”
    张伯英闻言怒极反笑,却又不言……他倒想看看,这鸟韩五到底有完没完?!今日谁又能说动他发兵?!
    “臣御史中丞张浚……”
    “张中丞莫要再胡说了!”张俊愤然回身,厉声相对。“我不知道泼韩五在谋划什么,但却知道正面金军大寨防备最为严密,又有两个猛安,兵力极强。此时再撤兵一千,怕是待我军疲惫,完颜兀术便要亲自引中军和这两千金兵奋勇杀出来了……就这几里路,一旦抵挡不住,呈溃败之势,怕是下蔡也要为溃兵所卷,此处也将不保!此处不保,谁人能保?!”
    “臣以为张统制所言甚是。”赵鼎也不再犹豫。“官家安危,不可轻掷!”
    “臣也以为如此。”王渊也严肃起身朝赵玖俯首。
    张浚默然失声。
    “张卿……朕说的是张太尉,你过来跟前,朕有话与你说。”赵玖思索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却是朝张伯英招手示意。
    “官家!臣……”张俊赶紧上前,俯首相对,便要继续劝解,却不料赵官家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也是心中一惊,赶紧双膝跪下。
    “张卿察觉到了吗?”赵玖一声叹气,勉力低声相对,然而虽是低声,但在区区城头再无人敢出声的情况下也多有人能听得到。“朕双手若不放在身前膝上,便要颤抖无行的……因为朕今日亲眼见万军相扑,气势逼人,却只是烟尘一片,连一点战况都看不懂,糊里糊涂中,是真怕今日战败死在这里!”
    张俊喏喏不敢言,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但朕怕归怕,却也明白,局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胜负都在你和韩卿身上,朕是无用的。”赵官家继续缓缓而言。“你们的争执,朕也不懂。偏偏韩卿又在阵前,朕此时只能指望张卿一个人了,希望张卿还记得当日淝水口言语,无论如何尽量替朕维持一二……张卿,朕真怕死,可也真想打赢这一仗,所以你务必给朕说实话,真的不能应了韩卿吗?”
    张俊跪在地上,惶恐失措,又犹豫迟疑,但终于还是咬牙点头:“臣大略猜到,韩五这厮是想借调兵窥得寨中虚实,所以不得不从前线调度……臣现在就让刘宝顺着河堤去寻他,再将督战队改敢死队,全部压上!请官家放心,今日但有臣性命在,必然保官家安泰!”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