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好兴致!”
    八公山北峦御帐前的木棚下,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以及几名中书舍人的环绕中,正在召见两名官员的赵玖尚未回头便闻得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以及那根本躲不开的酒气,也是一时摇头而笑。
    “臣等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吕好问等人本来被满山满河的动静给吓得不轻,此时见到赵官家没有亲自上阵,且姿态如此从容,也是瞬间浑身一软,便在身后张浚等人的搀扶下,勉力请罪。
    “这有什么?”赵玖这才回过头来,依旧不以为然。“提心吊胆了多少日,今日援军至此,到底是隔绝了北岸金人压迫,兼有小胜,再加上你们这些旧日同僚相聚,小酌一杯本是自然的道理。”
    吕好问等人到底喝了酒,晕晕乎乎中也不知道官家这是心情不好故意阴阳怪气,还是心情平和真的大度,所以只能再度集体请罪,然后便准备推吕相公和张中丞出来问一问军情。
    不过,不等这些人开口,赵玖却是从容闪开身位,指着身后二人开口言道:“马御史巡视荆湖回来,正有要紧的事情奏上,张龙图也刚刚回来,朕也要听听他的言语,你们来的正好,一起听一听便是……”
    吕好问等人糊里糊涂,但借着火光瞅了下那两名立在官家身后、且都留着长胡子的年长官员一眼后,却几乎所有人都瞬间起了一身白毛汗……原来,那什么马御史竟是很早之前便去巡视荆湖的殿中侍御史马伸;而什么张龙图也不是别人,却是之前的河北西路招抚使,之前跟着李纲一起起伏不定的的张所!
    且说这一位马御史,首先,是原本行在诸御史中资历最高的一位;其次,是吕好问道学上的前辈(程颐嫡传弟子,在官方禁程学时弃官拜师);再次,他还很得李纲李相公的看重,同时与原御史中丞、现在的副相许大参许景衡,外加一个枢密使、东京留守宗泽关系紧密;最后,仅看此人的人际关系便能猜得到——此人早在张浚跳出来之前,便已经是铁杆的主战派了!
    实际上,若非如此,这马御史也不会被之前的行在打发到荆湖去。
    至于张所,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是李纲左右手一般的人物,也就是没有宗泽副元帅的超硬资历,但却足以出将入相了,也是之前被贬斥,走到荆湖一带才被召回的,此时将将回来,却是恰好赶到八公山。
    总而言之,虽然此二人因为荆湖之行和贬斥之行一直跟行在没牵扯,多少破事也都没撞上,但是人家身份地位资历名声摆在那里,却也是不容置疑的。
    甚至说句不好听的,马伸这个人能够随时代替张浚,张所这个人也随时能让只剩一丝体面的吕相公连体面都没有,那敢问吕好问、张浚等人又如何不惧呢?
    回到眼前,张所倒也罢了,还朝吕好问拱手问好,马伸却是略带厌恶的瞥了这群醉鬼一眼,才继续严肃汇报:
    “官家,臣来之前,襄阳、南阳一带的叛乱已经平定,至于贼首李孝忠并非是昔日靖康中弹劾李相公不知用兵而遭通缉的李孝忠,后者为避通缉已经改名李彦仙,并再度投军河东,现在更是正在陕州一带抗金,且卓有成效,只是不知道行在这里是否通了消息……”
    “东京留守宗泽早在去年十月便有奏疏送到,朕也早已经赦免了他,而且前几日也有了旨意,凡抗金用心者,皆可就地招抚安置,想来宗留守那里必然有安排。”山下山下扰攘声越来越大,而赵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继续立在那里与马伸交谈。
    而吕好问等人听得山上山下动静,再加上酒劲上涌,却只觉得宛如在梦中,偏偏不敢轻易出声。
    “是。”马伸也顿了一下,方才继续与赵官家奏对。“故此,襄阳、南阳处的那个李孝忠不过是昔日靖康中的溃兵罢了,因为知道李孝忠的名声,却不知道李孝忠被通缉后改了名,只以为人家死了,这便冒名顶替,兄弟二人,一个唤做李孝忠一个唤做李孝义,借着他人名号引一支溃军作乱荆湖……”
    言至此处,马伸却是不由肃容起来:“官家,臣弹劾原襄阳守臣、现湖北转运使黄叔敖不战而走,弃名城于乱军,以至于兵乱连结数月!事后又虚报军情,蒙蔽中枢!”
    “罢免了吧!”赵玖点头应许。“你继续说……这个李孝忠的乱军处置了吗?襄阳收复了吗?”
    “乱军自然处置了。”马伸正色答道。“区区乱军,素无制度,数战之后便无力气,轻易为御营同都统制范琼所驱,如今逃往荆南去了……不过,臣以为襄阳却未必称得上收复!”
    “是范琼吗?”赵玖早就不是刚来时那般无知了,也是一声轻叹。“因为朕杀了刘光世?”
    “不只是刘光世……”
    马伸赶紧再对,却不料话刚说到一半,八公山西面通道尽头水寨处便忽然火起,然后就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喧嚷声……须知道,赵官家的御帐立就在临淮北峦,虽然没有直接通道连通水寨,但直线距离却极近,所以一时火起,便将半个山峦映照的通红,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喧哗声,莫说之前晕乎乎的吕好问等人,便是马伸和张所也不由一时怔住。
    “无妨,马卿继续。”赵玖也回头瞥了一眼,却是继续催促。“范琼必然会反吗?”
    “未必会明着反,但十之八九会拥兵自重,不听调遣。”马伸回过神来,看着赵官家也多少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却是不由加大了音量。“不仅是官家杀了刘光世,更重要的是官家刚刚下了诸多旨意,明定抗金大义……范琼昔日在东京受金人指派,胁迫二圣出城,击杀抗金义民,拥立张邦昌,种种罪过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等得到消息,焉能不惧?”
    “这么说,朕还是太急了吗?”赵玖微微叹气,却是干脆回身在自己那把破椅子上坐了下来。“诸卿也都坐下吧……”
    众人茫茫然谢过恩典,而马伸也继续在座中奏对:“官家,臣以为之前官家所发诸多旨意,虽有小可议论之处,但终究是使大义分明之事,而当此人心动乱之时,如此举止,瑕不掩瑜……范琼若真反,也是自取祸乱之事!”
    赵玖点头不止:“谁是敌谁是我,总要分明的……那些旨意刚发出去后,朕还一时忐忑,但今日后,朕却再不后悔!”
    马伸赶紧称是。
    就这样,马伸与张所各自又汇报了一些荆湖一带的讯息,但多在赵玖预料之中,无外乎就是一个天下大乱,兵匪各起的局势……唯一一个让赵玖又起兴趣的信息,却是张所提到了洞庭湖天大圣钟相的事情。
    按照张所的说法,此时钟相尚未正式举兵,甚至还在靖康中派出了一支两百人的勤王部队,但实际上,钟相早在很久之前就在洞庭湖组织了乡社、建立了军队,并实际控制了洞庭湖。
    等到此时,钟相更是肆无忌惮,开始同时散播一些均贫富的口号,以及他该做楚王之类的流言……用张所的话说,此人野心已发,洞庭湖周边各县已经事实失控,不大可能再用招抚的手段来收拢了,将来荆湖还有的乱!
    大略说完各地的千疮百孔,赵玖刚要做些应对,忽然间,淮河对岸却是也起了惊天动地的动静——金军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乘夜全军启动,分东北两面齐攻下蔡!
    放眼望去,河南河北,到处都是火光,将淮河、八公山、下蔡城、金军军营映照的如白日一般;放耳去听,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也全都是喊杀声、兵甲声……此番气势,远比白日那一战壮观的多!
    经此一闹,山上御帐之前,再无几人能按捺的住,便是张所、马伸也停止了汇报,而早已经吓到酒醒的吕好问、张浚等人更是再难忍受,便纷纷起身观察形势……但这些人观察了半日,也没看出个详细来,只能回头去问人。
    说来有趣,一马当先的张浚张德远转过身来,却居然没敢去问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赵官家,反而指着同样慌乱迷茫的御营都统制王渊质问起来:
    “王都统,你是御营都统制,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速速讲来!”
    王渊无语至极,他要是知道哪还能在这干站着?却只能赶紧摊手。
    而吕好问瞬间醒悟,也赶紧对着枢相汪伯彦发问:“汪相公,你是行在唯一一位西府相公,眼下到底出了何事?”
    汪伯彦倒是保持了一个大宋重臣的体面,只是微微摇头,便也继续四处观望……天知道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被张所给替了,而眼下情形配合着官家的姿态,俨然另有蹊跷,他哪里有什么心情给吕好问当跳板?
    “官家!”吕好问终于无奈问到了正经该问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面水寨为何起火?之前为何说有金兵来犯?河对岸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忽然起了战事?”
    “吕相公稍安勿躁。”赵玖终于缓缓开口言道。“按照韩良臣所言,两岸皆是在钓鱼罢了,眼下情形也并不出之前所料,且都稍待便是……”
    “官家莫要开玩笑!”就眼下这局面,便是吕好问再不愿惹事,也终究是被急到了。“乱成这样,如何能稍待?以我军之畏战,若一个不好弄巧成拙,炸了营又如何?”
    赵玖闻言也是连连摇头:“若是统领以上诸将都知道分晓,还能炸营,那等那支金军真来攻打,又怎么能不炸营?”
    “果真有金军?”吕好问愕然一时。
    “应该有。”端坐在位中的赵玖摸了摸自己的金腰带,然后神色从容,坦诚以对。“金人兵法皆自狩猎而来,向来习惯军分左右两翼,东面既然有一千偷渡兵马,西面未必没有一个猛安已经渡河。故此,之前韩良臣尚未上岸时便发来军情,说起此事,让朕小心提防;刚刚上岸后朕再问起此事,他便提出乘夜诱敌之策,朕也允了他的诱敌之策……而从对岸动静来看,韩良臣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金军应该确实派了一支部队!不然也不会见到动静后,即刻攻城!”
    “此事殊为荒唐!”
    吕好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但就在这时,之前一直保持镇定的殿中侍御史马伸却忽然开口。
    “哪里荒唐?”赵玖微微蹙眉相对。
    “臣不是以为官家不可行此策。”马伸从座中起身昂然相对。“毕竟国家动荡,又在战时,官家既为天子,也为元帅,此时在前线军营,什么方略都可施展……然而,官家却不该扔下东西二府相公,仅仅因为韩世忠一句话便直接行此策!韩世忠一个武人,担不起这份责任!”
    赵玖看了看马伸,又看了看一眼不发的张所,却是不由哑然失笑。
    “官家何故发笑?”映天的火光之中,马伸神色严肃,颌下胡须抖动不停。
    “朕是笑今日得到了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才。”赵玖继续轻笑道。“刚刚说起荆湖必然还会乱下去,又说原襄阳守臣、湖北转运使黄叔敖无能……正想着谁能去湖北替朕整顿一番,并在襄阳身后顶住范琼呢?现在看来,马御史不畏强暴,又知情守制,可谓正当其职!如何,马卿可愿再替朕走一遭湖北,做个转运使兼……要不制置使吧?不求能制住范琼、钟相,但求能暂时安稳地方,不使彼处生大乱?”
    且说,马伸听到一半,便已经怔住……这可是一路制置使,至于说乱不乱,眼下何处不乱?李纲在扬州病刚好,就立即处置了江南的杭州军乱,而且再乱也比抗金前线安稳吧?
    所以,此番安排,明明白白是超阶的提拔!
    而且,湖北也确实需要一个合格的文官去安稳局势,彼处正是做事的地方,说不上是故意打发!
    一念至此,饶是马伸刚刚还如此强硬,此时也不禁低头谢恩:“臣愿为陛下分忧,安抚湖北!”
    “好!”赵玖满意点头。
    不过……
    “不过,”马伸谢过赵玖恩典,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便赶紧再说起之前的事情。“臣就任受旨之前,依然是殿中侍御史,无不可言,而臣以为,韩世忠此举殊为不妥,不仅绕过东西二府私自鼓动官家行此策,更有置河对岸下蔡城内友军于不顾的嫌疑……”
    “臣御史中丞张浚愿为韩世忠作保!”忽然间,一人带着酒气出列。“战事激烈,事发突然,故有急权,且此战臣以为必能大获全胜,哪有临战而穷究功臣的道理?”
    马伸登时无言,而赵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忽然冒出来的张浚,远处喊杀声依旧激烈,御帐前的木棚下却陷入到了怪异的平静中。
    “臣,臣也愿为韩世忠作保!”隔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又一人仓促出列,打破了宁静,却赫然是玉堂学士林景默。
    赵官家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忽然再度失笑……且说,不知道为什么,傍晚那一场痛哭之后,虽然一度气不平,但缓过劲来,他又总觉得眼前所有人都真实可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