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缘故。”金兀术昂然答道。“一则春日已至,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气温转暖,届时淮河各处支流小河便要化冰,可能便会有一股春汛……到时候反而渡淮困难。”
    阿里和讹鲁补,还有一众女真猛安纷纷醒悟颔首。
    “二则,”金兀术继续随意言道。“那赵氏小儿的旨意你们也都听了,什么守土抗金,什么不许议和,根本无谓,唯独一件事需要注意,便是那招募义军民兵,收为国用的旨意……这种事情,俺倒不是说会怕两淮的盗匪、民兵听了讯息,来寿州支援,但来一波总得打一波,总是费时费力的,倒不如趁早了断了此事。”
    讹鲁补等人微微皱眉,俨然是想到了河北那按了葫芦起了瓢的义军,还有在京东干脆充当了抗金主力的盗匪,却是也反驳不得。
    “三则,阿里将军不懂他们赵家人的狡猾。”金兀术继续在主位中睥睨言道。“如对岸那赵宋皇帝,此番中了俺的激将法,被俺激到了、失了控,固然是实情,但却未必是要真死守……”
    “何意?”阿里蹙额追问。
    “阿里将军想过没?”金兀术昂然答道。“有没有可能对面那小官家是真心怕了俺,表面上如此坚定激烈,又是对俺吐痰,又是号召守土抗战,又是托付皇嗣给宰相的,但实际上却是存了哄骗所有人,然后趁机逃亡的心思?!这万一要是如你所言慎重起来,等船只物资备齐了再渡,宋国皇帝早跑过长江了又如何?”
    阿里本能想要反驳,但转念想到昔日东京城的那什么二圣的作为,却居然无言以对。
    “就是这般了。”金兀术见驳倒了阿里,也是浑身舒坦,便干脆摊手言道。“事情俺已经安排的万全了,后日便开始建浮桥渡河!此事你们可还有言语?”
    阿里和讹鲁补对视一眼,又各自思索一番,加上之前的反对意见已经在那次抹灰军议中给抹掉了,也都无话可说,便各自颔首。
    而两位将军和主帅都已经一致,下面的人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
    “不过渡河之外,有件事须得提防。”散场之时,第一个起身的讹鲁补忽然随意出言。
    “此事无所谓,讹鲁补将军觉得要做便去做吧!”金兀术微微一怔,便也反应过来,却是一脸的无所谓。
    讹鲁补连连颔首,率先出帐而去,军议随即也彻底散掉。
    不过,就在刚刚控制好情绪的时文彬跟在最后,也准备告辞离去之时,金兀术却又忽然开口喊住了此人:“时参军今晚不必去后营那边了,就在俺帐中这前面随便寻个地方睡下……这是俺给你的恩典!”
    时文彬茫然不解,却哪里有拒绝余地,只能连连俯首,口称谢过四太子恩典,而金兀术也不多做解释便转入后面享乐去了。
    且说,时文彬既留在在中军大帐中,也无被褥,也无处梳洗,又不敢去睡人家四太子主座上的皮毛,又不敢用座中酒水来取暖,只能缩在角落苦捱……冻累之际,帐外还有马蹄奔腾声不止,振甲白刃之音不停,而后帐也有歌舞传来,并隐隐有女子哀求之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时参军却又想起晚间念得那些旨意,想起留在沂水的家人,想到这几日担惊受怕、四处受气,想到自己再无别的出路,便又偷偷哭了半夜,方才勉强入眠。
    “是正甫吗?”因为改成木制而宽阔了许多的八公山御帐中,赵玖半夜翻身坐起,却是朝着帐门方向灯火畔的一个熟悉身影随口而问。
    “官家!”坐在帐门内一把椅子上假寐的杨沂中赶紧起身应答。“官家如何醒了,可有什么事?”
    “没有,只是忧虑战局……金人摆明了是要先扔下下蔡城尝试渡河,按韩世忠之前的安排和说法,这本该是好事,可我却还是觉得难捱!”坐在床上的赵玖坦诚以对。“你须知道,我哪里亲身上过战场,见过正经战事?”
    杨沂中明显欲言又止。
    “何意啊?”赵玖借着灯火看得清楚,却直接追问。“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其实官家上过战场。”杨沂中勉强笑道。“官家落井前,咱们从河北往南京(商丘)去,路上为贼人所阻,臣在前面作战,满身是血,官家以为我受了伤,便召唤到跟前询问,然后赐酒赏赐……臣就是那时被官家看中,然后从张太尉那里要来的。”
    赵玖不由干笑了一声。
    而杨沂中也赶紧解释:“不过与金人作战自然不同……金人强横而耐苦战,与他们作战,除非对方主动退却,否则只有斩杀敌军主将,乃至于杀光杀尽,才能称胜。更遑论靖康以后,金人尽取我军甲胄,实力似乎比往日更胜一筹。”
    “我就是忧虑这个啊!”赵玖愈发摇头感叹。“虽然前日喊得激烈,可实际上,此时此刻,此情此势,金军强盛而我军无力却是不可能轻易扭转的现实,我心虚的厉害。”
    “此战若能守住,待敌自退,气势便能渐渐扭转了。”杨沂中赶紧再安慰。
    “且不提这些,”赵玖赶紧摇头。“我有自知之明,这一战我能做的便是坐在这八公山北峦龙纛下壮壮士气,仗还得韩世忠、张俊、王德三个人来打……不过正甫!”
    “臣在!”
    “前晚上那番言语只顾着自己痛快,却是给你添麻烦了。”
    “臣不敢当!”
    “但我是真心话……你听我讲。”赵玖忽然又言。“我知道你们事后都是怎么想的,无外乎是觉得我在以退为进,说出那种大言来,本意还是要逼行在文臣认可朕死守淮水的底线……但是,那真的是我肺腑之言。”
    “官家!”杨沂中无奈到了极点。
    “正甫你想想……你随我这几个月早该看清楚了,我是真的怕死,真不敢自己了断!”旁边几名内侍从后门探了下头,却又缩回,而赵玖却不管不顾,继续坦诚言道。“而什么重昏侯之类的羞辱,难道是一个人可以接受的吗?所以这一波真败了,我是真心求你替我来了断!这不是君对臣的要求,是私下里我对你杨正甫的恳求!你没必要答应留口实,只要看在国仇家恨四个字的份上,心里记着就行!”
    杨沂中沉默不语。
    “从今日起,不要来御帐熬夜了。”言至此处,赵玖勉力再道。“因为战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开始,而金人的强大摆在那里,事不得已的时候,人人都要上战场,你这种大将之才,没必要空置……须的提早养精蓄锐。”
    “诺!”灯火下,杨沂中这才勉强应声。
    一夜无言,转瞬便到清晨。
    且说,淮北金营那里,好不容易捱过一夜的时文彬大约是觉得自己完成了‘过夜’的任务,便匆匆出帐,准备回归后营住处稍作处置。然而,这位金国四太子幕下参军甫一来出得中军大帐,便愕然怔在帐门前……原来,一夜之间,随行金军的几十个京东西路宋国降人,也就是时文彬的后营伙伴们,也是平素争风吃醋,冷嘲热讽的那些昔日同僚,却已经俱被斩首!
    此时首级数十,形状不一,正尽数被悬挂在了中军帐前的将台两侧,隐隐还结了冰。
    听到动静,几名身上还有血腥气的中军执勤军士,都是女真人、奚人、契丹人之流,回过头来,看到是前日被绑在这里挨鞭子,今日却躲过一劫的时文彬,便纷纷指指点点,交谈取乐。
    而这一次,时参军跌坐于地,失声失语,却到底是没有哭出眼泪来。
    Ps:不行,这几天年末太忙了,得赶紧调整过来……新书期这种半疲惫状态可不行……自己都嗨不起来,难怪收藏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