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用完饭,周姑命人收拾碗筷,傅煜却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出了厢房,直入正屋。那里面家居整齐,桌椅俨然,攸桐起居的许多痕迹都被抹去,唯有长案上供着的花仍开得娇艳,清香飘逸。
  到了侧间,书架上半边也腾空了,长案空荡,一如旧时。
  而卧房内室之中,纵帘帐长垂、瑞兽吐香,也觉冷清。
  傅煜眉头微皱,回过身,就见攸桐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盈盈站在桌边。阳光从半敞的窗扇照进来,洒在她裙上,茉莉娇艳,银线暗纹稍露辉彩。她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目光在屋里打量,隐隐藏着眷恋。而纱袖之下,那只手不自觉地蜷缩着,轻轻攥住裙摆。
  他忽然抬步走到她跟前,手臂伸出去,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似觉诧异,身子僵了下,察觉傅煜抱得用力,并未挣扎。
  方才饭桌上看似谈笑如常,此刻却只剩下沉默,傅煜双臂越收越紧,下颌抵在她发髻。
  熟悉的胸膛怀抱,埋头在他胸前,周遭尽是男人的刚健气息,甚至连他的心跳声,都能感触得到。从京城回来后,有好几回,她从梦里醒来时,都是靠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的寝衣,贴着他温暖体温,而傅煜则任由她枕着手臂,仿佛不觉酸麻——哪怕是在被她惹恼之后。
  攸桐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
  “往后将军定要多保重。”她竭力将唇角勾起,语气带点轻松打趣的味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好。”傅煜沉声,顿了下,又道:“只是南楼没了小厨房,怕会想念你的糕点美食。”
  “将军另娶新妇之前,若想吃糕点,我那涮肉坊也能做些出来。”
  她显然对那涮肉坊寄托甚多,想必迫不及待要出去操办起来。
  傅煜深深嗅她发间香气,扶着攸桐肩膀,稍稍退开点,盯住她的眼睛。十数年杀伐生涯,整日在悍将铁兵里打滚,早已将性情磨砺得刚毅冷硬,高傲性情使然,更不善软语温存。他嘴唇动了下,开口似有些艰难,“攸桐——”
  “嗯?”
  “若往后没了这些规矩琐事,你是否还愿意……嫁我为妇。”
  原以为千难万难的一句话,说出来也只一口气,他声音低沉,神情分明郑重。
  这话问的出乎意料,攸桐愣住,目光被傅煜攫住,有些愣怔。
  片刻后,她才笑了下,“只怕那时,将军身边已有中意的美人相伴。时辰不早了,到那边也有许多事安置,将军也不必耽搁了,忙正事吧。就此别过。”说罢垂眸,朝傅煜微微一福,而后抽身后退,缓缓出了屋门。
  脚步跨出去,裙角微扬。
  傅煜仍站在远处,神情端毅,身姿沉稳如山岳,低声道:“不会。”
  ……
  巡城兵马司离傅家颇远,马车缓缓驶出去,三炷香的功夫才算抵达。
  攸桐买的那处院落里外三进,带着个小跨院,正门临着街面,因紧邻着巡城兵马司,周遭颇为整洁,斜对面院子住的是一位官员,据说治家颇严,门庭整洁。绕过跨院,是条窄巷,走一阵便是安置随从管事的,攸桐也赁了几间,供夏嫂她们和两位许管事住。
  这几日攸桐搬东西,都是许婆婆在亲自照应,安顿行礼之后,亦命人将屋舍收拾干净。
  攸桐走进去,但见屋舍俨然,庭院整洁,当中一棵桂花树,生得葳蕤繁茂。
  那跨院里三间屋子,屋前一方清池,临池一座小亭,亭旁紫藤蜿蜒而上,枝干交错、蚯曲有致,在往上枝叶繁盛,攀满亭顶后垂落下来,倒是天然的青翠华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隔开亭台,临墙则种着两行青竹,角落里几株槭树、樱桃树,一眼瞧过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单拎出来,也是座不错的住所了。
  攸桐先前已来瞧过一次,而今住进来,瞧着外头夏嫂杜双溪张罗厨房,春草她们收拾屋舍,甚是满意,便往正屋住处去,指点她们安置东西。
  用完午饭,歇了会儿接着开动,到后晌时,屋里屋外都已齐整了。
  攸桐住正屋,许婆婆和杜双溪住在东厢房,春草、烟波、秋葵、玉簪她们安置在西厢房,旁的陪嫁而来,又没身家的丫鬟仆妇则安置在后头。跨院的三间屋设为客厅,外头倒座房拿来住门房、放些东西,绰绰有余。
  攸桐站在荫凉庭院,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气,眼底笑意越来越深。
  乔迁新居的第一顿晚饭,是夏嫂和杜双溪合力操办,虽无珍贵食材,却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攸桐伸个懒腰,听见秋葵说傅澜音来了,忙命请入。
  才跨出门槛,就见傅澜音已快步进来,颇新奇地打量庭院。
  瞧攸桐面露诧然,便笑道:“虽说你办事稳妥,我却仍不放心。怕给你添乱,这会儿才来瞧瞧,是不是很贴心?”
  攸桐笑着挽住她,旁边春草忙活了半日,因攸桐高兴,心绪也不错,便打趣道:“姑娘这时辰掐得可真准,这边正打算摆饭呢。”
  “做了什么好吃的?”傅澜音鼻子稍嗅了两下,便笑出来,“炸了萝卜丝饼和小丸子,还有松茸珍菌汤,对不对?”
  “就数你鼻子灵!”攸桐莞尔。
  因傅澜音的造访,晚饭便摆在了跨院的客厅里。
  待饭罢,时辰已不算早,攸桐怕傅澜音单独跑出来看她,回府会落埋怨,便催她回去。
  傅澜音倒是不着急,说韩氏回来后,寿安堂里便又热闹了许多。沈氏教韩氏管家务,老夫人在旁边帮衬着,也没那么多精力用来盯着她,且有傅昭打掩护,无需担心。两人坐在凉亭里说话,傅澜音原怕攸桐年轻,搬出来住考虑不齐全,看她这儿井然有序,便也放心。
  瞧着日色西倾,到底忍不住叹道:“往后就不能每日来找你了。进而晌午我去南楼,里面就剩下周姑她们做针线,当真是冷清得紧。往后二哥去南楼的次数,怕也会越来越少了。”
  “他还有正事呢,两书阁的几位都很妥帖。”
  “你不知道二哥的性子。”傅澜音叹了口气,凑在攸桐耳边道:“他的东西,但凡攥到手里,就不会拱手让人——何况还是你这般心灵手巧的美人。他肯放你走,是真的喜欢你。前两天我就想劝的,又怕给你们添乱。但这话憋在心里,又太难受。”
  “我知道。”攸桐指尖绕着绣帕,轻捋了捋耳侧垂落的头发。
  “那你呢,一点都没动过心?”傅澜音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带些许期待。
  攸桐只笑而摇头,“动心又有什么用。倒是你,在寿安堂时,好几回听见老夫人她们商议你的亲事,你这年纪,也该有眉目了。将军他们忙,顾不上这些,既然大嫂回来了,你也该多去走走,该说的话也别太藏着,免得耽误错过了。”
  傅澜音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将她拍了下,“就知道拿我说事!”
  攸桐莞尔,瞧着天色已是不早,便送她出门,登车而去。
  刻着傅家徽记的马车辘辘走远,街巷间暮色渐合,隔街有孩童笑闹声传来,不知是谁家煮饭晚了,炊烟青淡,菜香隐约。
  攸桐转身回院,绿漆双扇的门掩上,门前便归于安静。
  片刻后,拐角处的玄色衣衫被风拂动,露出一角,黑底皂靴悄无声息,健步离去。
  ……
  住处安置毕,攸桐要做的便是收拾新家,抽空上街挑选店面,瞧瞧菜蔬和肉的来处。因两位许管事已到了,安置在后巷,便叫他们去寻牙侩,物色合适的伙计。
  傅煜这边,在练兵巡查之余,也留意着狱内的情形。
  这一日,听罢属下报来的消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孤身往狱中,去寻魏天泽。
  第81章 交代
  自打攸桐遇刺、魏天泽被关入牢里, 已是半月有余。
  关押魏天泽的这座牢狱是军中用的, 位于齐州城郊,石墙铁壁建成, 专管看守永宁帐下犯了军规的将士。牢狱统共设了两层,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如矮平的兽蹲伏, 远处瞧着不甚起眼, 到了近处却是防守森严,方圆三四里拿栅栏围起来,不许闲人踏足。
  过了中秋,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后,天气凉快了许多, 进到牢里, 更觉寒气侵体。
  陪傅煜进去的牢头曾是位军中猛将,行事凶悍周密, 颇有威名, 深受傅德清信重。后来战场负伤, 断了半条腿, 便调往此处。因魏天泽是傅煜的副将, 身份颇要紧, 入狱时并未张扬, 由牢头亲自安排看守送饭的人。
  关押魏天泽的牢间自然也在最隐蔽坚固之处。
  巨石砌成的廊道昏暗阴沉, 朝西的铁栅栏门推开, 里头更是幽暗,安静得死寂。
  牢头送傅煜进去后,便带人守在门外,傅煜孤身进去,黑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动静,沉稳而规律。最里面的牢间里,魏天泽原本垂首而坐,听见这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侧耳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牢间外停下。
  处于地下的幽暗牢室,没半点天光,唯有廊道里的火把送来些许光亮。
  魏天泽眯了眯眼,看到一道修长的暗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抬起,便见傅煜负手而立,端毅岿然如重剑,墨色的衣裳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湛然,正注视着他,神情晦暗不明。
  “将军。”他开口,声音微哑。
  傅煜没出声,只沉眉看着他。
  短短半月时光而已,里面那人的神情气度已跟从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众、年少英武的小将,在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如徐徐挪向当空的烈日,炽热而耀眼。当年并肩杀敌、叱咤疆场时,银枪黑袍的小将,也曾出手惊艳,令人望风而逃。此刻,他神情里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盘膝坐在牢间的角落,下颌胡须墨青,头发也因疏于打理而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铁煅造的镣铐,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开了牢门,抬步进去。
  牢间十分逼仄简陋,最里侧一副颇窄的床板,三面抵墙,旁边一张矮桌,可供用饭,此外别无一物——毕竟是曾为国征战、几度险些捐躯的将士,牢间里并未常放恭桶腌臜之物,算是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傅煜在魏天泽对面盘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泽自哂般垂头,“见笑了。”
  “许久没见。”傅煜拿出背后的食盒,取出一坛酒、两个小瓷碗,“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说着,将两只瓷碗注满。
  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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