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君国与吐蕃之间达成和解,在众多世族、士人的带动下,舆论自然也会倾向包容战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百姓往往便会首当其冲,吐蕃既然降周议和,愿意出兵共讨首恶突厥,甚至连吐蕃王嗣也面向大周臣民诚示歉罪,虽说那些遭受凌辱的女子,以及惨死屠刀之下的百姓,既不能彻底平复创痛又不能死而复生,但施暴的凶徒已经以命抵偿,连吐蕃王室也低头承认罪行,也算讨回公道,民众们没有再为难愿意与大周结盟修好的吐蕃王子次玛,他们寄望的是在帝国带领下,如突厥,如铁勒,如东瀛,这些始作俑者,有朝一日都将为暴行付出代价。
    然而历来不涉权势术斗的百姓之中,渐渐滋生议论,有人意识到始作俑者并非只有异族人,导致祸难的罪魁还有韦太后及其党徒,可是这些人,既没有身陷囹圄又没有承认罪行,他们仍然坐享荣华风光赫赫,甚至保不定还想暗害帝后,再度掌权。
    又就算新政颁行以来,韦、谢、元等太后亲信不敢公然违抗,甚至主动交还这些年来霸占的土地,强纳的佃户,百姓对此几大门第可没有宽容,如韦元平及谢饶平,甚至都遭遇了拦路斥骂甚至臭鸡蛋烂菜叶的袭击元得志虽得幸免,是因他已被贬黜,两年以来夹起尾巴做人,甚至闭门谢客不敢出行。
    与韦、谢二相待遇相反的是尹绅,做为促成吐蕃降周的功臣之一,自回京当日,百姓们便自发夹道相迎,听闻尹少卿因功擢升为散骑常侍,百姓们更是额手相庆,敬称其为尹公,这些时日以来,导致尹公邸中家人于市内采购果蔬粮粟等需用,商贩们竟然拒收钱帛,那些家中女眷惨遭凌辱的百姓,不乏主动将积存的鸡卵蚕蛹等食用,择选优良登门赠予,阮夫人婉拒数回,百姓们不肯罢休,反倒像做贼一般悄悄放在门外,转身急走。
    公主府邸建有高楼。
    晨蔼初聚,同安便在高楼之上,遥望入朝谒见的官员,一一骑行这条必经之途,距离虽远,但她总能在人群之中,准确定位尹绅的身影,她看着他身着紫袍,意气风发地前往丹凤门,她想,原来这就是你之所以舍弃我,真正的原因么?
    有时她也会到紫宸殿外的游苑,留连于位置稍高的亭台,在更近的距离,看着面圣议政后的尹绅,那身乌纱紫袍,在花叶的间隙一晃而过,他像是根本不曾觉察她在这里观望,但同安笃信他是知道的。
    但他终究是选择了漠视,正如她不敢当真固执己见,抛弃一切焚舟破釜与他并肩。
    有时候同安也极其怨恨自己不够坚决。
    不能坚决的向前,也无法坚决的转身。
    所以她日复一日的愁郁,看着他笔直的前进,躲在一旁煎熬。
    她明明贵为一国公主,但她想要的一切,上苍都吝啬得不肯给予哪怕半件。因为她是公主,所以必须和亲;因为她是公主,所以爱慕着的人,不得不舍弃她;因为她是公主,她甚至不能承认,她与良人相逢恨晚。
    她为什么生于皇室,为什么要做为这一无所有的金枝玉叶?
    同安有时亦有冲动,她想再度冲入紫宸殿,恳求她的叔父,告诉叔父,她反悔了,她不想成全任何人,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这个人世,原本就没有人当真关心她,她又何需在意旁人的嘲笑呢?
    可这样的冲动,还没有凝聚成勇决,便如此季草叶上的一滴朝露,一遇晴照熏风,便破灭无痕。
    明明一无所有,但偏偏还有太多在意的人与事,这都是无形的枷锁,捆绑着她让她寸步难行。
    有时候彻夜难眠,就算从此不再长住宫廷,但同安也无法真正恣意快活。
    尹绅于她而言,像极一个魔咒,越是决心要漠视,便越是成长为藤葛,甚至生长出锐刺来,缠绕攀附体内,寸寸扎痛。
    同安越来越喜欢听那些闲人,交口谈论尹少卿的逸事,仿佛只要坐在一旁聆听,这个人就不会如现实一般,与她陌如商参。
    尤其是尹绅如何促成吐蕃称降的丰功伟绩,对她更加吸引。
    同安答应了天子,不再纠缠,此时她也再不愿意与阮钰虚以委蛇,所以她不能再去尹宅,更加不可能主动邀谈尹绅。
    好在还有人能够满足她的好奇心。
    便是吐蕃王子次玛。
    故而,次玛便成为公主府的常客,这事原本也并没有引起闲人关注,甚至贺烨听闻,也只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因为皇帝陛下对次玛印象尚好。
    这个吐蕃王嗣,不仅骑射了得,对于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换上一件白袍,手摇折扇,虽肤色面廓仍与周人有所差别,但翩翩气度,更甚于谈吐修养,远胜多少纨绔就连薛绚之,也对次玛的学识,尤其是琴韵之技啧啧称叹,最关键的是,次玛尚未娶妻,而且也多次表示,愿意长驻大周,以身作则,显示两国永修盟好。
    虽有人质的含义,不过贺烨为显大国风范,对次玛当然也会示以礼遇,并不会将他当作人质看待。
    皇帝陛下正为同安公主的终生大事犯愁,听说同安青睐次玛,次玛显然也有联姻之诚,他倒认为,如果两人能够情投意合,不失为两全其美一桩妙事。
    但贺烨并没有急于促成这事,原因一来是并不确定同安是否真正动情,再者对于吐蕃的诚意,当然也需要看其实际行动加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