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共治议和之后,倘若韦太后统率的军队有这些文臣一二风骨,突厥的雄兵也许并没那么容易突破关隘重城,兵临长安之外。
    尽管如此,当奇桑可汗终于出现,并一箭射杀胆敢挑衅王令的单增阿旺时,当下令将诸多吐蕃部将的人头在独柳树当众斩落时,托交昆又并不能理解汗王为何做出敌我不分这一抉择。
    后来他终于有所体会,那时已经被封赐西宁伯的爵位,已经娶了一个美貌的汉女为妻,而且生儿育女,他的小儿子甚至打算习经史,经科举入仕,他在长安生活得久了,渐渐忘记了年轻时候的一些经历,他不再对政治一窍不通,以为夺取天下只靠兵强马壮与蛮勇过人如此简单。
    待更老的时候,他的外孙子已经娶妻,他与姻亲江抒仲围着熏笼喝着烫酒,他长叹道:时至如今,我才明白你这老儿当年,为何会那样做。
    你这老儿也终于能够体谅我。江抒仲俨然一只笑眯眯的老狐狸。
    托交昆冷笑一声,十分怀疑当年的自己怎么会认为江抒仲敦厚朴实。
    五十年前的江抒仲,共治二年的江抒仲,是丹凤门事件之后,宇文盛取代柴取再度任职京兆尹时,第一批被擢选为守卫的周国青壮,但他的伯乐却并非宇文盛,而是托交昆,而托交昆之所以看重他,敦厚朴实只是原因之一,关键的前提,乃是因为江抒仲并非汉人,他的祖上,是如假包换的突厥族民。
    周武宗灭前突厥,对其族民并未施以屠戮,甚至迁移近十万突厥遗民,入长安定居,江抒仲的祖上便为前突厥迁移至长安的遗民,自祖父一辈,便以经商为业,江抒仲的祖母以及母亲均为粟特人,是以虽说武宗朝便移居长安,他仍然是一副胡人的相貌。
    突厥兵临城下,江抒仲一家是有能力逃亡的,但他们并没有逃亡的必要。
    事实上,无论落户抑或客居,滞留长安的胡民的确没有遭受突厥及吐蕃部将的戕害,江抒仲甚至还因宇文盛主张的政令,为托交昆擢为守卫,担任戍守城门的一个小头领,不过他当时并不觉得多么庆幸与欢喜。
    长安沦陷之前,他已经定亲,他与未婚妻情投意合,但未婚妻却是汉人,他未来岳丈是个小地主,家境很算殷实,志向一直是科举入仕,奈何考了二十年,连明经都没考上,韦太后撤逃,在亲友苦劝之下,岳丈避往洛阳,这样一来江抒仲的婚事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诚然,当突厥复国之前,周人相对于胡人具有绝对的优越地位,甚至有些高傲的周人对胡人不无鄙夷,但至少异族人会受到周国律法保护,基于律法,地位是平等的,甚至在长安城中,胡人聚居的市坊,还专门设置了胡人坊官,管治日常事务,周武宗敞开胸襟宽容胡夷,极大的促发了胡汉之间的文化交流,不少汉人,甚至士官阶级,也不乏与胡人结为知交。
    正如江抒仲的未来岳丈,便没有因为血统地位的差异鄙夷不屑,甚是欣赏江抒仲的磊拓,甘愿以掌上明珠婚配,这可极不容易这不仅打破了汉胡高下的阶级之别,甚至也打破了士农工商的贵贱差异。
    江抒仲生活在长安,并没有感觉到严格的区别对待,他已经习惯了大周朝廷统治下,遵守汉人制定的礼法与秩序,而他的理想,也从来不是守卫从军,他的热情在于与情投意合的女子携手白头生儿育女,依靠聪明才智争取成为长安城的富商豪贾,而并不希望战乱破坏他的理想生活,逼他放下算筹与商铺,拿起刀剑打打杀杀。
    他甚至对昆仑神之子奇桑并没有突厥族民应有的尊敬,所以他无法对突厥汗王的野心壮志产生认同感。
    可命运却逼得他必须妥协,不得不身披革甲守卫城门。
    这日,已经是丹凤门事件过去半月之后,随着诸多吐蕃部将的头颅断于铡刀之下,随着宇文盛重新制定的城防法令贯彻施行,当然一时之间还没有发生诸多避难往洛阳的士官响应汗王礼贤下士的利好情势,不过河南尹已经如约解禁漕渠,放商船通行,春明门外,渐渐有了商贾交验过所,行人与车马络绎不绝,从这一点看来,仿佛往日的秩序已然恢复,这座中原大地上最为繁荣的城池,并没有因为易主而发生任何制变。
    江抒仲正是守卫春明门的队副,他身着革甲腰佩长刀,正瞅着一个卫士用突厥语盘问一家商贾。
    尔等是周人?
    那商贾竟然也能说突厥语,与卫士交谈流利:小人确乃周国商户,一度往返西州与洛阳之间,与粟特商家啜密滑合作,这封荐书,便乃嗓密滑所写。
    江抒仲一听啜密滑三字,顿时留了心,因为他的母亲正是出身自粟特,与啜密滑家族密切相关,别说他这留心一打量,的确觉得这商贾很有几分面善他之所以被托交昆择为春明门的队副,正是因为曾经从商的背景,甚是熟谙诸家商贾,又能听讲周国官话、长安话甚至洛阳、太原等地方话,还会突厥语、粟特语、回纥语,无论商贾来自何方,交流起来都没有障碍,由他盘问,防备间细混杂其中,自然要比突厥卫士更加周全。
    而江抒仲一上前,那商贾先是呆怔,竟抬手重重一拍额头,紧跟着便是礼揖:江小东家,怎么是你,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