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莹弄清楚班氏何人,猜到清高如班姓这样的名门世家,甚至连太后党都懒得攀附,当然不肯在这时主动向异族屈膝,班氏一介名门之后,祖宗可追溯到《汉书》的作者班固、班超,如今又并没有受到生死威胁,求见她大约不是为了求乞富贵,必定便是听闻了吐蕃兵勇的暴行,咸吃萝卜淡操心,打算为民请命,来显示高风亮节来了。
    她当然是要见的,而且计上心头。
    便嘱那胡姬:你留意我眼色,当我示意,立即将班氏所求泄露与吐蕃统领,好教他们得知,班氏主张让严惩吐蕃人,要他们大好头颅,为区区民妇血恨。
    于是谢莹接见班氏,对这位长辈便格外敬重与热情,听告外郭乃至西内郭之惨烈事态,长平公主勃然大怒悲愤填膺,把胸口怕得怦怦响,答应一定为受辱遇害的同胞讨回公道,又假模假样地游说班氏,称道柴取等降官乃胆小鼠辈,长安城正需真正的仁人志士接管治理,百姓小民方才能够得到保全,大赞班氏家学渊源,门第书香,于祸难之际,为百姓之安,当尊大义王道,如此这般,套用贺湛当日的说法。
    她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好让那胡姬行事,撩拨起驻防于通化横街的吐蕃统领,单增阿旺的怒火。
    直至夕阳西斜,再不放行班氏便只能留宿禁苑的时候,谢莹方才依依不舍地允许拜别。
    自从太极宫东北再建大明宫,御道便自承天门延长到了丹凤直街,虽说眼下宫城已经易主,班氏当然还牢守着大周礼律的禁忌,当出宫门,登车东行,于长乐、人苑二坊之间往南,直下通化横街,她的车驾,便被早有准备的单增阿旺堵个正着。
    这单增阿旺,乃吐蕃贵族出身,母族与央金公主的母族有联姻之好,其性情自来狂妄,听闻班氏向长平公主举告,要用吐蕃将士的人头血祭大周草民,愤怒之情哪里能忍,立时纠集数十部众,将班氏的车驾团团围困。
    他骑坐骏马,一身戎甲,取鞭厉展若长蛇,啪地抽在驭夫肩头,直将驭车的仆从打得摔跌地上。
    班氏在兵荒马乱的时局出行,自然也带着好些仆卫部曲,不过莫说突厥已经破城而入,便是从前,非高官显贵随扈,世家这些仆卫部曲也不能携带剑弩长刀,虽一拥而上围护主人,然而面对凶悍的蛮狄兵勇自然没有胜算。
    曾经阻止班氏入宫的仆妇,这时见蛮狄当面挑衅,虽说忐忑不安,也只好上前喝斥:我家主人入宫拜谒贵主,返家途中,尔等怎敢无礼冲撞?
    单增阿旺既为吐蕃贵族,倒也能够听讲汉话,他冷冷一笑:你家主人拜谒长平公主,可是要拿我吐蕃将勇人头血祭俘虏遗民?我就是要看看你家主人,究竟长着几个胆子。
    说着便斜睨一双凶眼,待窥见半卷帘挡之内,端坐的妇人毫无慌乱之色,稍稍有些诧异,再细细度量,见班氏虽是一身素衣,并未盛装打扮,俨然贵族气派不说,发若乌云,肤胜积雪,天然貌美相比正当年华的长平公主竟也不输几分,远比外郭西城抢得那些瑟瑟发抖的平民女子更加端方,单增阿旺仰天大笑道:
    真不愧是高门女子,姿容出众,我纳为姬妾,也不算丢人。
    仆妇哪曾见主人受过此等耻辱,愤怒得又要喝斥,便听单增阿旺下令:将这些人都杀了,只留此妇!
    一群兵卫兴奋得拔出腰刀,眼看一场杀戮无法避免。
    班氏这才侧面,看向单增阿旺。
    不用滥杀无辜,将军若还算好汉,赐我一死便是。
    这越发激起了单增阿旺的征服心,他跳下马来:你已嫁人,所以不愿改嫁?你丈夫是谁,我去找他说理,只要你从了我,担保更比从前荣华富贵,你想保住这些家仆,我也并非不肯答允。
    班氏不屑道:将军难道看不出,老身已年过不惑,却误以为老身仍然待嫁闺阁,老身自知城破被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也不肯受辱于尔等愚劣之徒,不过将军今日在大明宫外,辱杀长平公主亲朋,公然违抗突厥汗王法令,必定也不得善终,若老身一死,能换将军人头落地,亦算死得其所。
    单增阿旺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看中了一个年逾四十的残花败柳,恼羞成怒,狞笑道:不要以为搬出长平公主,就能震慑我等,我不怕与你作赌,就算此时此刻,我将你扒个精光斩杀宫门之前,人头也会稳稳当当,而你
    说着话已经拔出剑来,喝道:将这女人给我拖下车!
    住手!眼看蛮狄就要冲上车来,班氏冷冷一笑:我自己下车。
    她当真步下车来,站定在吐蕃统领的面前,看了一眼长街尽头,一轮红日似乎在开远门后缓缓下沉,这一日傍晚,霓影灿烂,艳丽夺目,班氏想她大约是回不去宅邸了,她并没想到此生会在今日,突然终结,她没有心理准备,却又并不懊悔。
    也许真需要一个贵族的死亡,才能逼得阿史那奇桑不得不重视,他的法令完全不能拘束吐蕃部将,还说什么号令天下一统江山?她死在大明宫前,死得越惨烈越屈辱,才会让这件事不能轻易便被掩盖,那么她的死亡就并非毫无作用,至少有望终止蛮狄的暴行,让更多国人,无辜女子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