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后宫居住什么殿堂其实没有固定规制,理论上是由皇后随兴分配,当年只因篷莱殿距离紫宸殿最为接近,贺衍一再要求皇后居住在那,而这紫兰殿却是在含凉殿还要往后了,临于篷莱池边,位置甚是幽清,夏季固然阴凉宜人,但这时仍为春寒之季,未免显得潮冷。
    十一娘尚且记得当年贵妃干脆利落地选择了这处作为寝宫,并直接提出她不爱与人同住,要求皇后体恤允她独居一殿。
    纵然柳氏此时份位已经不比当初,然而依然没有迁居更加靠近天子所在的殿堂,倒将含凉殿让给了元贤妃占据,可见当真独爱此处幽清。
    而这时,贵妃也并没有因为寒凉而闭居暖阁,而在池水边上几株垂柳之下设席而坐,十一娘还未走近,便被带着水意的冷风逼得呼吸一窒,只觉阴冷侵骨,长长呼吸出来,嘴唇就呵出一捧白气。
    贵妃身上披着一件白狐领的裘衣,见十一娘已经近前,才示意排演新曲的音声人退下,连带着身前的一把瑶琴也让宫人收了下去,将杂余遣斥数十步外,懒懒说了一声:不用那些虚礼。抬眼打量着十一娘,将手中炭炉塞到小侄女的手中,好半响才又说道:你生得与阿兄甚像。
    十一娘轻笑,一边唇角浅见梨涡:大母倒认为我与姑母幼时极像。
    贵妃的目光微柔,但倏忽之间却又肃厉起来:何故入宫,你能师从莹阳真,可见聪慧不俗,阿母与兄嫂势必怜爱,即便太后居心不良,阿母也不至于妥协服从,将你置于这险境。
    要说从前,十一娘与贵妃之间接触甚少,全因贵妃矝傲疏冷,并不乐于与人交好,十一娘原本就对她这孤傲不群的性情有些体会,然而这时听见贵妃直称太后居心不良,一点委婉都没有,仍是不免感慨贵妃的任性坦率。
    大母固然不愿儿涉险,然则事不可违便不能一昧推避,眼下情势如此,过于违抗太后会使家族陷于祸患,儿为柳氏女,既受家族庇养恩抚,则不能只为一己安危而不顾阖族平安。
    这坚定不移的话似乎引起贵妃万千情绪,她竟长久没再言语,足足一刻怔忡之后,才轻叹一声:这些年过去了,情势仍旧没有丝毫松缓,是我无能,终究没能让家中亲人置身事外,导致你这般年龄,就被逼得入宫。
    姑母不需担忧,倘若儿冲动稚拙,大母也不会放心任我入宫。十一娘只能这样安慰。
    贵妃摇头,笑意十分苦涩:你对太后,知道多少?
    太后也好,诸多风险也罢,该知道儿都已知道。
    这话倒是引起了贵妃不少惊疑,眉心轻蹙。
    裴郑蒙冤,世母被逼自尽,一切都是太后主谋,而太后对大母之忌防,一直就未真正打消,甚至姑母在宫中所为,圣人因何将谢刺史贬迁,这些我都明白。
    贵妃这下才相信十一娘所言不虚,她固然讶异于十一娘这般年岁,母亲竟然就将诸多要命的事一一告诉,然而也深知母亲决非冲动者,这般决断当然有万无一失的理由,这时才缓缓颔首: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叮嘱你了,也只有千万当心四字,若非逼不得已,将来还是远离宫廷最好我这处你今后也不需再来。
    十一娘本来那声应喏已到嘴边,听了贵妃最后一句又咽了回去,轻笑说道:太后可谆谆叮嘱,交待儿得闲常来看望姑母,劝导姑母与大母归于和睦,怎能轻易放弃?见贵妃焦急,十一娘紧跟说道:姑母有心与家人疏远,无非是不愿牵连,然则,若太明显,这层心思立即便会被太后洞悉,姑母不见大母,还可借口心存埋怨,可侄女不过稚拙,姑母又岂会迁怒?
    贵妃这才醒悟过来,不免又再蹙眉。
    因此姑母不能拒儿不见,并,儿心里清楚,太后之所以有此叮嘱,无非是打算事后将我收服,好为她利用,打探姑母言行谋算,儿自有办法应对。十一娘说到这里,却也收敛了笑容:并,儿有恳切一劝,姑母莫再干预圣人任何决断,尤其不可再针对谢、毛党羽。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太后也容不下我。贵妃断然说道。
    但姑母就算再多鼓动,圣人也不会不顾太后意愿,否则谢、毛等人何至于四年以来仍旧不受追处?十一娘老早就想劝服贵妃,这时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裴郑一案牵连甚大,即便圣人有心翻案,可何来证据?再者,圣人也不会因为旧案责处太后,更不论眼下潘逆仍然未除,无论从哪一方面,都绝非合适时机,倘若促生,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惹火烧身!
    有些事情,连阿母也未必知情,你更加
    姑母可是指圣人有意立晋王为储?
    这话险些将贵妃惊得拍案而起,不敢置信:阿母是如何得知?
    十一娘却答非所问:姑母听我一言,除非太后彻底失势,否则此事决难达成,一旦太后察知圣人打算,晋王性命堪忧,可要让太后失势,就必须圣人狠下决断,姑母应当明白圣人不可能做到这般果决。
    但拥立晋王几乎是唯一出路了。贵妃自然知道十一娘所说确是事实,但仍然不愿放弃:圣人做不到之事,将来晋王却能做到,太后只能把控圣人,却绝对不能操纵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