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漫过重重白衣,我捂住双眼。
    我着实没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圆满梦境会是这样。
    虽没有看过她jiāo给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见信中内容,她明白一切,写下已知的一切jiāo给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这封信是她下给自己的一道暗杀令。这说明她本来就想自杀,却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个垫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让他垫背,于是千里迢迢将我召过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浔一同殉qíng。
    她终归还是爱她,想要杀他,却不舍得杀他,只得在想象中杀他一回过把瘾。
    这样的行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选择这样毁灭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个可能,其一是她姐姐爱容浔,她也爱容浔,姐姐觉得竞争不过她,于是自杀,她觉得对不起姐姐,就邀请容浔一同自杀。其二是她姐姐爱的其实是她,但她却爱上容浔,姐姐觉得竞争不过容浔,于是自杀,她还是觉得对不起姐姐,结局同上。其三是小时候她娘教导她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结果她一不小心听岔听成了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所以最后就对自己狠了一点。我把这三个推断说给君玮听,他表示我的逻辑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长进,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一种推断里容浔都显得那样无辜。我都懒得回答他,宫斗文本来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这种背景里的男人其实就是个道具,为了节省篇幅,我们一般不多做描绘。
    此后便是逃亡。
    别离君玮和小huáng,一个人逃起来有点寂寞。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玮临走时忘记把顺的那副huáng金首饰分我一半,搞得我身无分文,手中唯一值钱的是慕言抵押给我的玉扳指。我将它用红线穿起来挂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也许此生就不能再见,而这是他唯一给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对我进行分尸我也不会拿去典当。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么办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将扳指宝贝地放进领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线一路逃亡,十日后,来到陈国边境。其实最初并不知道这是回家路线,最后依旧回到璧山,可见是冥冥中的注定。一个多月前,我在这里重逢慕言。
    我十四岁那年被蛇咬了之后,师父曾苦口婆心教导我野外生存法则,就是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因没钱住店,夜里出门实属不可避免,逃亡的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树蹲着,好歹躲过一些杀伤xing野生动物的视线。但今夜我想赶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实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来完成,只是萌发这个念头,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仿佛要去见的就是慕言本人。转念一想,觉得万一他真的就在那里等着呢,马上很开心,再转念一想,万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马上很悲愤,真不知他是在那里等着好还是不等着好。
    我一路纠结这个问题,一时喜一时忧,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外部环境是多么险恶,猛然听到背后嗷~~~~的一声,还被吓了一跳。正要转头去观察是个什么状况,却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我想完了身上这套白裙子又该洗了,腰却在此时被一只手稳稳揽住。
    背部撞上某种坚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温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宽阔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咙发紧。
    额头上响起熟悉戏谑:半夜走山路,不会小心点么?
    我张了好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慕言,明明这个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万遍。我急得要哭出来,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随心所愿的悲凉。我想说出一句好听话,让他印象深刻,却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他松开揽着我的手,将我放得端正,从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见,君姑娘竟不认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划伤我眼睛,我觉得开心,想让这开心更长久一些,却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旧,一身玄青衣衫,手里握一把软剑,剑尖染了两滴嫣红,腰间佩戴的玉饰在夜色下泛出温软蓝光。
    我看着他,这个风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着要见他,后一刻就真的见到他,我很高兴,但一低头看到糊满黑泥的绣鞋和满是尘土的裙裾,立刻想装成不认识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将脚往裙子底下缩了缩,回答他:我是说,我们这么熟了,你就不用姑娘来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还有,我们没有分开一个月,只分开了二十五天。半晌无人答话,我悄悄抬头瞟他一眼,没见他有什么特殊表qíng,猜测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着手指同他细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却打断我的话:阿拂。
    我说:什么?
    他笑道:你不是让我叫你这个名字?
    这山间万籁俱寂,只有他说话的声音,偶尔能听到夏虫啾鸣,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幸好有面具挡着。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个想法不对,倘若没有面具,说不定就能让他猜出我的心思。虽说注定不能有什么结果,可如果能有这样的机缘让他知道,说不定也好呢。
    他低头看我,仿佛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往后瞟一眼,正想说嗯。但这一瞟吓得我差点瘫软在地。
    一望无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láng尸斜躺在我身后,绿幽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已毫无光彩,脖颈处正冒出汩汩鲜血。
    看我表qíng,慕言似笑非笑:你该不会一直没发现背后跟了头láng吧?
    我点头表示确实没发现。并且腿脚打颤,仅凭一人之力完全无法自行移动。他将我拉开láng尸一点:那你也没听见我一剑刺过去时它在你耳边嗷地叫唤了一声?
    我想象有一头láng竟然流着口水跟随我许久,如果没有慕言此时自己已入láng腹,瞬间就崩溃掉,眼圈都红了,后怕道:那么大一声我肯定听到了啊,我就是想回头去看看是什么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别怕,不是已经被我杀掉了么,你在怕什么?拍完皱起眉头:说来君兄弟和你养的那头老虎呢?怎么没跟着你,叫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还在这山里晃dàng?
    我抹了抹眼睛:他们私奔了。
    慕言:
    我就这样和慕言相见,虽然心中充满各种làng漫感想,但其实也明白他在这个难以理解的时刻出现在这个难以理解的地点,绝不是一件可以用类似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种美好理由解释的事qíng。我有许多话想要问他,趁他俯身查看láng尸时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开口,前方林子却突然惊起两三只夜鸟。
    七名黑衣人蓦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就像从地底钻出的一般。
    我想这可真是历史重演,敢qíng又是来追杀慕言的,正要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再再退后一步。还没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后,面前的黑衣人却齐刷刷以剑抵地,单膝跪在我们跟前:属下来迟了声音整齐划一,仿佛这句台词已历经多次演练,而与此相辅相成的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羞愧yù死的表qíng。
    我收拾起惊讶,转头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软剑,容色淡淡的,没理那些黑衣人,反而问我:还走得动?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嘴角噙了笑:你不是害怕得腿软了么?
    我立刻反驳:我才没有腿软。
    他摇头:睁眼说瞎话。
    我说:我、我才没有睁眼说瞎话。
    他好整以暇看着我:那跑两步给我看看。
    我说:
    慕言说得对,我是在睁眼说瞎话。
    我确实吓得腿都软了,刚才危急时刻退的那几步,只是超常发挥。人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我的软肋就是láng和蛇。只是被慕言那样直接地说出来,让我有点受伤。
    因这样就腿软未免显得懦弱,我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果是君玮来问我,我一定会恶狠狠回答他:老娘就是腿软了你奈老娘何?!可慕言不同,我只想给他看我最好的一面。这道理就如同不想让心上人知道自己其实也要上茅厕那样简单。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也不用上茅厕。
    正沉浸在伤感中,耳边一声冒犯了低低响起,身子忽然一轻,被慕言凌空打横抱起来。不知谁抽了一口气,四周格外静,这口气便抽得格外清晰,而我抬头,只看到天空月色皎洁。
    虽是打横抱起我,他走路依然闲庭信步,丝毫不见累赘模样,只是路过地上跪得整齐的黑衣人时,微微驻了驻足。
    大家纷纷低下头,慕言的声音在这空旷山间轻飘飘响起:知道什么是护卫?你们的剑要拔在我的前面,这才是我的护卫。嗓音淡淡的,却让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齐刷刷更深地埋了头颅。
    这是贵族门庭里久居高位者长年修养下来的威严,我之所以并不吃惊,只因在卫王宫中也有耳濡目染。就好比我的父王,虽然治国着实不力,但还是能用这种威严成功恐吓住他的如夫人们
    正想得入神,不期然抬头,发现跪在正中间的一个黑衣人突然站起来沿着鬓角扯自己的脸皮。我没反应过来,不知这是个什么事态,惊恐问慕言道:他在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你说呢?
    我自问自答:看上去像是在扯人皮面具?
    就在我们说话间,黑衣人果然从脸上扯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呼了两口气:闷死我了。我仔细打量她,讶然发现呆滞的一张面具底下竟藏了张姑娘的脸,眉清目秀的好看的脸。
    慕言眉毛挑了挑,淡淡道:我还想他们近日越发不成器,一路潜过来居然还惊起飞鸟,原是被你拖累的。
    姑娘却丝毫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要将剑拔在哥哥你前面才有资格做你的护卫,既是这个要求,那天下没几个人能做你的护卫啦。唔,给我看看你怀里的这个,我还以为你对秦紫烟痴qíng得很呢,这个是我未来的嫂嫂么,你终于放下紫烟啦?哎,嫂嫂?你是我的嫂嫂么?我是慕仪,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