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柄huáng伞、金chuáng金椅、九翅凤屏
    这些象征皇后之尊的卤簿仪仗,如今已成枉然。
    她没有子嗣,只得从宗室中选了一名年幼的子侄辈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上百名服色整齐,肩扛丹旐的内侍分两班左右簇拥,随侍而行。
    而在其后,便是那硕大的金丝楠木梓宫,由三十二名外罩素裳,腰缠白绫的健壮卫士抬驾,倒俨然与生前的尊荣一般。
    高暧站在上千名龙骧卫仪仗队伍中,随行在后,再后面就是高昶以及满朝宗室皇亲,文武官员。
    身上衣甲沉重,走起来甚是吃力,纵是寻常男子,只怕也是不易。
    她咬牙撑着,心中告诉自己,为了不让他这番苦心计议白费,为了真的能与他长相厮守,即便再累也要挨着,只须挨过这一时半刻便好了。
    这般想着,暗地里仍不免害怕。
    虽说这上千龙骧卫衣甲皆同,人数又众,混在其中也瞧不出来,可若是再走一会儿,腿脚没了力气,跟不上步子,渐渐láng狈了,说不得就会被人瞧出来。
    尤其是一想到高昶就在附近,便如芒在背,那颗心砰砰乱跳,怎么也定不下来。
    庞大的队伍在崇安殿门前绕行三周,这才正式起行。
    一路经金水桥,出奉天门,便见五凤楼巍然而立,正中主门早已打开,只要过了那里,没有多远便算出皇城了。
    高暧不由涌起一股希望,脚下也像长了些力气,紧跟着旁边人的步子,朝那高耸的城楼奔去。
    过不多时,那数丈高的城门便已近在眼前。
    仪仗、旗幡、梓宫有条不紊地从中鱼贯而出。
    当自己也随着队伍从门下穿过后,高暧忍不住轻吁了口气。
    这皇宫终于是走出来了,虽说还未成功,但一切顺利,总归是有了希望。
    一骑骏马从旁掠过,洪盛粗豪的声音整肃着队伍。
    高暧不自禁地撇过眼去望了望,却见那马上的身影似也正瞧过来,还微微点头,暗作鼓励。
    再坚持片刻,只须再坚持片刻,那小小的希望便会成真。
    她只觉浑身暖意充盈,说不出的舒畅,忽然间竟觉得这队伍走得太慢,只想发足狂奔,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随即就听背后有人大声喝道:皇上有命,停步!快停步!
    众人都愣住了,高暧更是心头一沉,愕然呆在了那里,随着众人一起朝后看,便见数名武士策马飞奔而来,外罩的白衣下金光熠熠。
    洪盛也是一惊,但他见机极快,当下不动声色,吩咐按照原有队列站好,不得左顾右盼,自己则拨转马头迎上前几步。
    这来的是什么人?莫非出了什么事?
    高暧身子轻颤,却又不敢回头去看。
    只听那密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愈来愈急,那种不祥的预感也像随着血流传遍了全身。
    转眼工夫,那马蹄声已到了近处,其中一个冷沉的声音语气森然地喝问:龙骧卫指挥使洪盛何在?
    四下里略略一静,便听洪盛的声音应道:末将洪盛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来啊,与我把这厮拿下了!
    来人话音刚落,便听唰唰唰的刀剑出鞘声响。
    第116章 吴绫束
    末将奉旨率众护送大行皇后梓宫移驾,并无疏失,大人何故要拿我?洪盛qiáng作镇定,语声却微微有些发颤。
    莫再装了,你自家心里清楚得很,聪明的就快快下马受缚,兴许圣上宽恩,还能留尔一个全尸。
    末将委实不知,还请大人解说明白,也好让末将心服口服。
    那人呵然一笑:好,顶得好,本将这便与你解说清楚
    他语气yīn沉,忽然顿住,随即便听队列后方爆发出一阵惊呼。
    高暧心中突跳,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随着身旁的人朝侧后望去。
    林林丛丛的人群fèng隙中,就见一颗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在地上,洪盛的身子却依然跨坐在马背上,项上空空,蓄着长须的头颅已不见了踪影,鲜血涌泉般从脖颈切口处的腔子里狂喷而出。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这骇人之景便猝然而至,触目惊心。
    饶是龙骧卫里各个都是jīng挑细选的军中勇士,此刻见指挥使被当场斩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无不露出惊恐之色。
    方才冷笑的那名军将,一手揪着马缰,另一手高举兀自滴血的长剑,厉声道:龙骧卫指挥使洪盛,欺君罔上,罪大恶极,现已伏诛,陛下有旨,只除首犯,其余不问,你等莫在执迷不悟。
    众人尽皆悚然,登时都垂下了头去,噤若寒蝉。
    那军将冷冷一笑,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队伍侧旁,又大声喝道:龙骧卫听令,前八列向前三步,后排不动,快!如有异动不遵者,立即拿下,一律与洪盛同罪!
    众人哪敢违抗,前八列卫士当即听命,整齐地向前跨出了三步,前后队间立时闪出丈许宽的空隙来。
    高暧已是面如死灰。
    方才这些人追上来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指望他们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现在洪盛竟被毫不犹豫地杀死,身前的队伍又奉命移开,便说明来人知道自己的隐身之处,他这番jīng心筹谋的计划已然败露。
    或许这便是自己的命数,qiáng要逆缘而动,终究还是枉然。
    而他现下在哪里?若是不知这里生变,仍在前面等着自己,半点防备也没有,那将如何是好?
    嗒嗒嗒的马蹄声近,转眼已至面前。
    她有些茫然地仰起头,就见那马上之人满面得色,已将长剑收入鞘中,翻身而下,抱拳打躬道:陛下召见,请公主随末将来。
    高暧知道避无可避,心说也只有认命,去求高昶开恩,放他一条活路,纵然自己从此一生痛苦,也比眼睁睁瞧着他受rǔ而死的好。
    轻叹一声,丢了手中的甲丈,垂着眼在周围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走吧
    这两个字刚刚出口,忽听侧旁人群中喧哗声起,乱做一片。
    她心中忽的一沉,霍然转过头去,就见那霜白色曳撒,腰系白绫的身影朝这边奔袭而来,当者尽皆披靡。
    他真的来了!
    高暧胸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欣慰,随即就被难以言喻的忧惧冲得水淡无痕。
    她顾不得那许多,柔细的嗓音冲口大叫道:快走!不要管我!快
    身旁的军将哪容她再喊,一把将她拉到后面,着人看住,同时朗声喝道:龙骧卫听令!莫要慌乱,前后五列左右分散,结鱼鳞阵抄袭背后,中间十队收缩,结月形枪衾,一起攻上去,务必将此贼生擒!
    龙骧卫众人遭逢突袭,一时慌乱,但毕竟训练有素,听得号令,当即站稳脚跟,依命变换阵型,左右的兵力分散开来,结作十几人的小队,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地缠扰上去,而中间的重兵果然聚合起来,长、枪挺直向前,密密层层的叠在一起,形如衾被,大步向前bī去。
    高暧双臂被死死抓着,挣脱不开,不顾一切地呼喊,也淹没在震天的杀声中,眼见那霜白色衣袍的身影已被人群围拢,她渐趋微弱的声音也随着那颗心沉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说要活捉,无非是想当面折rǔ于他,最后不免死得更加凄惨,而他若是不在了,自己还能独活么?
    云水相依,涸泽之鱼,既然身心都以许了他,便不能再想象失去他的日子将会如何,更不愿生着见他受苦的样子。
    所以,若生不能从,便该魂陨香消,随他而去。
    忽然间,人群中惨呼声四起,那密实如墙的枪衾也现出了松散之象。
    再抬眼时,他已跃在半空,两袖如流云般拂过,银亮的钢针恍如雨下,中者立倒,那玉白的俊脸和霜色的曳撒上却是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自己伤处浸透,还是他人溅染其上。
    可那双狐眸却是沉色如常,坚毅如铁,不见丝毫怯怠之意。
    又是一片针雨如蝗后,地上已是倒毙成积,中军主阵终于露出了空隙。
    他甫一落地,身子便向前弹出,迎面疾奔而来。
    那俊脸已带着几分苍白,身形似也不及平时那般矫健,但眸光却依然炽烈,灼灼地望过来,染着血污的脸上像是还蕴着笑,全不顾念从身后两旁三面合围而来的追兵。
    既许了承诺,便该生死以之。
    他没有失信,自己又缘何凭白自扰,竟想要放手?
    蓦地里,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她竟甩脱了紧箍在双臂间的手,迎着他奔了上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她看得清他魅人的眉眼,挺翘的鼻翼,淡薄的唇线还有那袍服上金彩流熠的蟒纹。
    近了,近了,不过几步之遥而已。
    她抬起手,奋力向前伸着。
    那坚实的怀抱便是幸福。
    即便离不了这里,即便不会长长久久,再拥他一次,体味那柔润的伽南香气,便也算是相守终生,不离不弃了。
    眼见那纤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她愈发急切,拼命伸臂够过去,十指隔空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便也相触。
    突然,一股劲风从斜侧袭来!
    高暧还未及反应,便见他的身子被平平地撞飞出去,贴地滑出数丈远,随即被奔上来的龙骧卫兵士用乱枪指住。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手腕也被一把抓住。
    侧影如山,素白的丧服下隐见迟重的赭huáng,唇角垂沉,眉间皱结,目光冷凝,直直地盯着仍伏在地上的人。
    愤怒、嫉妒、轻蔑,杀意在那张气得煞白的脸上流转不定,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温和气度,反而显出几分野shòu似的狰狞。
    高暧浑然不惧,也不去多瞧,便又朝徐少卿奔去,手腕上却随即一紧,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来人,送公主回去。高昶沉着嗓子低声吩咐道。
    身后两名内侍应了声,赶忙奔上前来扶她。
    不,我不走!你放开我
    高暧死命挣扎,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已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忽然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淡红的唇间立时血色浸染,面色也愈加苍白。
    他微微一哼,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腰板依旧挺直,唇角也带着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