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说完,隐约听见有兵戎之声传来。向南看,南方火光冲天,俨然乱世再临。众人都大大惊惶起来,扶微心里反倒平静了,早晚要来的,晚来不如早来。
    她的视线在下首成排的食案后巡视,燕王、临淄王,定城侯她冷冷哂笑,敬王源表!居然是那个老实巴jiāo,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的源表,真是出乎预料。
    第73章
    千秋万岁殿周围早就埋伏下了卫士,外面兵戎大作,里面就被围得铁桶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刀锋一致向前,石亭子里的火焰像无数面旗帜,在刀尖上招展。文臣武将都没想到这次赴的是鸿门宴,原本好好的太后千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众人惶恐,毕竟是在宫内,那么高深的宫墙,连逃脱的可能都没有。到底是有人作乱,还是少帝在玩什么花样,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有仓惶对望,养尊处优的脸上从容坍塌,显得焦躁又迷茫。大殷是个年轻的国家,开国初期势必有连天的烽火和动dàng,扶微的皇叔们却没有经历过战乱。光烈皇帝横扫八方的事迹,仅仅是《大殷本纪》上记载的传奇,离他们有些遥远。他们平时无非为一点田地钱粮和朝廷闹闹qíng绪,面对突来的兵戈,不由自主生出天然的恐惧,那慌张的模样,全没有祖先的半点风采。
    少帝负手,凛然立于殿前的月台上,赤红的天河带在晚风里猎猎飞扬。她蹙眉南望,照方位辨别,应当是在朱雀门上。可朱雀门是内城门户,建得异常高大雄伟,那火光是怎么冲破几十丈高的门楼,映照到南宫的天宇上来的?
    恐怕不太好,她心里隐隐有失败的预感。也许长水胡骑不敌,被人先下了一城,现如今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青琐门上的越骑和宣曲胡骑了。
    真是奇怪,堂堂的天子,到最后倚重的居然是归附的南越人和胡人,她大殷的兵力呢?缇骑、虎贲、上林苑屯兵只有缇骑还能够调动,余下的,都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到底还是太急了,现在回过头来想,羽翼未丰,亲政是大忌。然而后悔没有用,她是考虑不周,但并没有做错。人的命运不可扭转,是生是死,今天就有决断。只是心底的炭火烧得太久,一小簇已经熄灭,慢慢变成灰烬。这灰烬在蔓延,从她得知燕氏十三人被处死时起,就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引蛇出dòng,花的代价有点大,可是不铲除,就是永远的病灶。她徐徐叹了口气,回身望向众人,敬王源表谋反,集结上林苑屯兵夜袭禁廷了。
    几位皇叔都大大吃了一惊,敬王?敬王那副温吞的样子,连多说一句话都嫌累,居然会谋反?
    她牵了牵唇角,微乜着眼道:连朕都被他那张无害的脸蒙骗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三言两语便借朕之手,解决了荆国和蜀地之间的纷争。若今日不反,诸位皇叔以为,下一个轮到的不会是你们吗?
    诸王脸上的表qíng各异,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源表,兄弟们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他。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因无子错过了皇位,现在又因人丁兴旺,转头来夺了。帝王家,果然没有真正庸碌的人,有的只是韬光养晦和隐忍罢了。
    扶微带着轻蔑的笑,看向太后。太后大授大带,盛装迎接此次的谋反,大概还想着改朝换代后摄政称制。她曾经和上官照说过,自己乏累起来很厌倦当皇帝,但是又有另一部分人,无比渴望站在权力巅峰,太后就是这样的人。她痴迷地望着南方冲天的火光,眼里有癫狂的喜悦。暂时沉默,是因为胜负未定,如果率先进入内城的是敬王,那么彻底摊牌的时候就到了。
    她垂下手,用力握住了腰上那面玉佩。冲杀、嘶喊、刀枪相击的声响混成一片。所有人都在等,等待叛乱平息,或是重起炉灶。
    声làng越来越近,已经分不清敌我。人群里的魏王从身旁卫士手里夺下了一柄长矛,一马当先跳到了月台的最前端,夺他娘的宫!làng日子不过,谁当皇帝不是一样!他扭头看了少帝一眼,谁敢上,老子就宰谁,陛下别怕。其实在他们眼里,少帝终究只是个孩子。
    太后嗫嚅了下,yù斥退魏王,还是忍住了。眼下四面都是南宫卫士,有些话尚不好说,再等一等,等真相大白于天下,就再也没人愿意护着这个假凤虚凰了。
    假凤虚凰,一点都没错。先帝煞费苦心得来的皇位,还没坐热就归了楼氏的孩子,真可惜。yù盖弥彰是引人怀疑的源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要掩藏身份,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她的身形、她的面貌、她的嗓音,无一处不和她母亲相似。天下人看不出,那是因为天下人都瞎了,她却没有瞎。
    女帝,做得再好也是个女人。江山的主宰必然是男人,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规律。区区楼氏,小门小户,她向来是不以为然的。还记得阿婴的母亲初入府门,嘴里喊着女君、女君,无时不在她身边打转。后来谎称得男,渐渐变得傲慢起来,可再傲慢,也不过是个贱婢。然而时局在变,楼夫人虽死了,她的女儿却当权,其后必然大力提拔楼氏。曾经微贱的氏族会像武帝时期的卫氏一样,一飞冲天,甚至盖过梁氏。血缘是无法取代的,这点她心知肚明,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翻少帝,把楼氏连根拔起。羽林左监、左都侯?没有了少帝,她的舅氏一文不名,卑如浮土。
    太后手中的念珠牢牢攥着,几乎压进ròu里去。等待最是痛苦,她期盼下一刻就城门大破,让这个藏匿于冠冕下的女儿身见见光。凭什么楼氏的女儿就活得高人一等?
    惊天的呼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近了近了高台甬路的尽头出现一个身影,绛袍铁甲,手执长矛。他身后两丈远的地方跟随了黑压压的、列队整齐的军队,一步一步向千秋万岁殿bī来,每进一寸都摇山振岳。
    来人是谁?面孔隐藏在兜鍪下的yīn影里,分辨不清。扶微试图镇定,然而心越升越高,堵住了嗓子眼,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定睛看,那长矛顶端挑着个包袱一样的东西,似乎是人头。谁的人头?耳朵里嗡声大作,她不由自主上前半步,那人到了台阶下,仰起脸,她终于看清了,是斛律。
    她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总算事态平息了。身后的梁太后却慢慢笑起来,振了振衣袖,脊梁挺得笔直。
    扶微正待问话,斛律将矛一挑,咚地一声,那人头翻滚着,落在了她面前。她心头一惊,才发现她的侍中由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实在大大的不寻常。
    她探究地审视他,他终于开口:臣已将反贼枭首,特敬献首级与陛下。
    她低头看,散乱的头发盖住了那张脸,无法辨别是谁。她有些怕,但还是弯腰拨开了头发,然后心里的堡垒轰然倒塌,双膝一软,便跪下了。
    撕心裂肺,痛得难以言表。她大张着嘴哭喊不出来,把那人头抱进怀里,隔了很久才嚎啕起来:阿照阿照
    少帝凄厉的喊声在宫城上方回dàng,文武百官都惊呆了。天子近臣杀了另一位侍中,少帝幼时一同长大的挚友没有了,死了,也许还死得糊里糊涂。
    斛律普照率胡骑镇守朱雀门,上官照率越骑镇守青琐门,一内一外两道屏障,如果计划没有变,这禁廷应当是牢不可破的。然而当头一道关卡出了问题,那么第二道便千钧一发了。上官照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其实他并不适合在天子身边任侍中,因为他善良,容易轻信别人。
    当斛律隔着门扉向内传话,说羽林左监率羽林郎入宫护驾时,他竟一点都没怀疑。一位是朝夕相处的同僚,一位是天子的母舅,少帝危困之时前来解救,无疑是久旱逢甘霖。他命人将青琐门打开了,结果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破空的一记厉斩劈下来,落地的人头,眼里满是诧异和不解。
    来的当然不是羽林左监,是率领上林屯兵的敬王。长水校尉早已被斛律斩杀,那七百员胡人骑兵听信旧上司的勤王号召,一同闯进了南宫。越骑抵抗,全军覆没,最终敬王与斛律长驱直入,杀到了千秋万岁殿前。
    稳如泰山的少帝,终究抵抗不住挚友的死,女人天xing里柔弱的部分彻底被激发出来,她抱着那个人头,抖成了风里的树叶。
    南宫卫士迅速合围,人数上是无法和叛军抗衡的,只有将天子与诸臣圈在他们的保护范围内。
    魏王看见敬王压着腰刀走到队伍的最前沿,他站在阶上破口大骂:竖子源表,汝成人耶?①夺宫造反,以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源表是一张木讷的脸,即便到了这时候,仍旧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此非谋反,是为重整源氏根基。尖利的刀锋向前一指,少帝乃女流,诸君愿以女子为帝乎?
    如沸腾的油锅里投进了冰块,轰然一声爆炸,蓬蓬的烈火向八方蔓延,在场的个个人瞠目结舌。
    天子是女流天子是女流幼年即位,在位十一年,居然是个女的?这个消息太震撼,不光王侯们,连天子寻常倚重的大臣们都感觉难以置信。
    太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他看了抱着头颅摇摇yù坠的少帝一眼,高声道:反贼莫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分明是你不甘错失皇位,yù夺位称帝,唯恐名不正言不顺,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来!天子是女流?改吏治、推恩、总一盐政、巩固边防天下何来这样的女人?先前市井中便有雌凰雌凰入德阳一说,京兆尹查证有人故意散播谣言,那个人便是你敬王!
    如果照着少帝改革的力度来看,其雷厉风行的手段,完全不似女人。但再观其相貌,确实显得羸弱和秀致了些,如果是个男儿,也是男生女相。
    众人正彷徨,这种事空口无凭,总不能剥了天子的衣裳查验。这时太后缓步走了出来,冷冷扫了太傅一眼道:敬王的话,予可以作证,天子偷天换日,确实为女儿身。
    这下更乱了,连太后都搅合进来,少帝便彻底处于下风了。
    兵败如山倒,即便再不qíng愿,也要面对现实。如果之前十一年的隐瞒是煎熬,那么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反而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惧死,惧的是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原先她还有一位爱人,一位好友,可是丞相迟迟不来,阿照又身首异处,连曾经信任的斛律也叛变了,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为他梳理头发,他闭着眼,再也看不见那眸中烂漫的星辰了。悲到极点,流不出眼泪来,只有大口的抽泣。她想自己真的是做错了,如果没有qiáng留他,他现在可能好好的,在某处喝酒酬唱,过着轻松快活的日子。她费尽心机斩断了他的后路,到头来只是为了让他死吗?她究竟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