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难处,空有抱负,手脚却被束缚着。所以他敢这样有恃无恐,祭天说不来便不来,印玺想不用便不用,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爱qíng是他先发起,她还能借此苟延残喘。但其实彼此的亲近是她想尽办法求来的,他若不喜欢,她连留都留不住。
    她只相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即便那个人曾和她山盟海誓,也一样。
    诸君的意思朕知道了,但此事非同小可,容朕再作思量。
    太傅拱手,陛下,此乃辟谣的好时机,望陛下千万以大局为重。
    辟谣?说她和丞相有染吗?其实她心里偷偷欢喜过,和他传出暧昧的牵绊,是她感觉最幸福的事。她位高权重,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爱一个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别人指着她说,喏,这是燕夫人。所以哪怕名声有损,从微小处开出花来,她也觉得很值得。
    然而作为皇帝,她没有这个条件高兴。她只得板着脸,寒声道:坊间误传,难道诸君信以为真吗?朕与丞相既是叔侄又是师徒,商讨政务,往来不可避免,结果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变得那么不堪了。她烦躁地摆袖,适才孙仆she的话,朕都了然在心了,容我一天考虑,待明日再答复诸君。
    臣僚们怅然对视,从路寝里退了出来。孙谟边行边道:陛下到底顾念旧qíng啊,自五岁践祚起,丞相便扶持到今日。若说丞相功过,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傅却不认同,文职能放,武职呢?除非将他诱入一处,使力士当场绞杀之,否则他一声令下大军攻城,到时候谁能负这个责?陛下虽年轻,办事还是极谨慎的。负手一叹道,且再等等吧,这个决心下得有点大,总要容上些时候,不能一蹴而就。
    臣工们从青锁门上出去了,扶微坐在路寝幄帐中头痛yù裂。
    一了百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如果彼此间有误会,岂不是冤煞他吗?
    太后上次下诏,柴桑翁主拒不入宫,想必是对朝廷处决长沙王之事依旧怀恨在心。这样的罪臣余孽,留下是个祸害。她皱了皱眉道,钦点两队禁卫,去丞相别业将人请入南宫来。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能穿梭yīn阳两界。
    斛律普照领命承办去了,她走到窗前,立在上官照身侧说:阿照,有这个人在,我总不安心。还是带进禁中来,要是可以,留下充后宫也成。
    她说着说着,心思就走偏了,以前想到的对付丞相的办法,今天又打算重拾。上官照却觉得不可行,长沙王和文帝是同辈人,他的翁主是陛下长辈。
    经他一提点她才想起来,这里头关系很近,根本不可行。她沉默下来,咬着唇思量了半天,如果我现在杀了她,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上官照摇头,说不好,陛下可以退一步,暂且扣押她,看看丞相如何行事再做定夺。
    于是柴桑翁主入温德殿后,看见的是坐于帐中的,一脸淡然的少帝。
    少帝着玄端,戴玉冠,略显清瘦的一张脸,生得匀停而秀雅。那幄帐是帝王决策军机的地方,帐前锦帷高卷,两端明huáng丝绦垂挂青玉璧,隔着轻纱壁幔,隐约能见螭纹绨锦四角的琥珀镇,在金羊灯下发出萤萤的流光她不敢再看,深深稽首下去,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帐中人久久未语,只是细细端详她。她穿了件绛色素缘的曲裾,头发松松绾个椎髻,不显得多华美,但举手投足很有典雅的风范。她甫进门的时候,扶微留心了她的长相,源家人标志xing的高鼻深目,好像她也有。白净的脸上没有别的妆点,只见唇间朱红一点,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能是个男人都会喜欢。
    她慢慢吸了口气,你是柴桑翁主?
    她愈发泥首下去,回禀陛下,是。妾娢,封邑柴桑。
    很好,不卑不亢,的确像是见过大场面的。扶微有醋意,但这时候绝不显露,她是皇帝,只能以帝王的姿态简单询问,不能以女人的立场撒泼打滚。
    她漠然道:翁主薨逝的消息,五年前已经传入朝野,宗正寺的谱牒上将柴桑除名,世上便再无此人了。如今卿凭空出现,如何自圆其说?一面向huáng门颔首,御前的人高声唱礼,堂上跪着的人复一泥首,退到一旁的漆枰上落座。
    源娢的回答很简单,家君罪大,妾为子女,无颜享用文皇帝所赐封邑。因此妾病中有不实传言流入京城,称妾已死,妾自觉罪孽深重,为替父赎罪,宁愿放弃敕封,入乡间为一农妇,以赎前愆。
    她听出了破绽,笑道:既然如此,今次为什么又以翁主的身份入京?卿此来是何用意?为与丞相完婚吗?
    源娢的脸上显出了微微一点尴尬,不敢瞒骗陛下,妾的确有此私心。这些年两下里闹也闹了,不来不往五年,他至今没有娶亲。妾入他府中,见妾以前留给他的东西一应都在,妾便知道这次是来对了。
    是那盆该死的假花吧!扶微轻捺了下唇角,长沙王谋反,由头至尾是丞相经办,卿不恨他吗?
    源娢低着头,领上露出一截纤纤的脖颈,看上去有种伶仃的味道。她是温柔的嗓音,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的,摇摇头道:起初恨过,时间一久也淡了。家君谋逆确有其事,丞相秉公执法,我若恨他,就太没道理了。
    爱得连父仇都不顾了吗?据她所知丞相和长沙王早有私怨,所以所谓的谋逆究竟是否属实,连她都说不准,这个源娢竟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
    她手里的玉角子在漆案上轻点,曼声道:太后传召,卿不从命是大罪,纵然有丞相袒护,亦不能获免。再者你的身份,要命廷尉署核实。无论如何帝王家的血脉不容混淆,如果查出有异,是获罪九族的大罪,望卿知悉。
    源娢从漆枰上下来,伏地叩首,妾不敢有诳语,请陛下明察。
    扶微垂着眼打量她,卿芳龄几何?
    源娢稽首道:回禀陛下,妾今年二十三。
    和丞相差了五岁,她对他一见钟qíng那年,丞相正是初封王侯,少年侠气的时候。如果婚事成了,倒是一桩美谈。
    她忽然没了继续询问下去的yù望,潦糙道:免你入廷尉署,牢狱之中yīn气太重,女人体弱,怕抵挡不住。朕念及骨ròuqíng份已同太后求qíng,不办你抗旨的罪过,你暂且留在禁中,待一切查明了,再令丞相领你回去。
    她却惶惶的样子,如淳今日从长水回来,要是见我不在
    扶微顿感不悦,重重将手拍在了案面上,丞相回来,得知卿在禁中,自然会有说法。卿不必担忧,随huáng门去吧。
    要不是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她早就把这假货给正法了。她叫他如淳,真是好亲密的关系!扶微一直以为这个称呼是专属于她的,结果冒出个源娢也这么唤他,实在是侮rǔ了这个名字。
    他究竟打算怎么样?就算有什么计划,也应当同她说,她又不会不配合他。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作祟,这是各自都极看重的地方,与虎谋皮,索xing不说为妙了。
    她走到檐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暮鼓已经敲响了,隆隆的声响在御城上方回dàng。
    也许她应当去看看皇后,她憋着一口气想。他重见了旧爱,大概不会在乎她和谁在一起了。就像他说的,皇后是她明媒正娶的,比他可名正言顺多了。等他进宫求见的时候,发现她在皇后那里,也叫他尝一尝百爪挠心的滋味,凭什么难受的总是她?
    她去了长秋宫,皇后现在等同禁足,她不去看他,他就走不出来。她还记得韩嫣刺杀她那回,他冒着雨半夜来看她,明明极好的身手,却心甘qíng愿困在这深宫里。权力催bī了多少人,对无福拥有它的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她走进内寝,重重的帘幔后,是金玉珠玑串成的帘箔。皇后的居室很豪华,翠羽琳琅,随珠常明。可是身在其中,男人的气息却铺天盖地而来,大概屋子住久了,也会随主人而改变吧。
    灵均见了她,依旧很高兴的模样,请她入座,陪她说话。
    刚才中长秋回禀我,说柴桑翁主入宫了。
    皇后是禁中的女主人,但凡要紧的事都应该呈报他。扶微点了点头,来历不明,一定要严查。
    灵均抿起了唇,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有意把人掳进宫来了。难为少帝对丞相一番赤诚,仅仅是jīng神上的爱恋,真的有那么难以割舍吗?他一肘支着凭几,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人虽在这里,但心神不宁,从她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他也不说话,她在殿里绕室踱步的时候,他给她沏好了茶。
    上在等人吗?
    她哦了声,没有,没有等谁。
    臣知道今日丞相返京,陛下如果当真要气他,就传彤史吧。
    扶微讶然看他,君知道我心中所想?
    灵均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你我是夫妻嘛,我自然很了解陛下。
    案上更漏滴答,时辰渐晚,他是不会来了。也罢,新婚燕尔,样子还是要做的,反正装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她气馁地松了口,坐在寝台上怅然发呆。皇后起身将帐前的帘幔放下来,后寝外的长御一见便领会了。
    帝幸皇后,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侍御牵着袖子揭开了青铜博山炉的盖子,刚夹了安息香注备放进去,长御在她腕上轻轻抬了一下。这一抬有太多含义,年轻的侍御抬眼看她,她做了个口型,侍御立刻明白过来了,悄声道诺,提起裙裾,赤足从莞席上退了出去。
    第61章
    室内静悄悄的,重重的素纨帐幔垂挂,内寝外的屏风背面供着长案,案上博山炉顶山峦叠嶂。轻柔的烟雾从孔dòng中缓缓升腾起来,殿中弥漫起了深且甜腻的香,像是甘松蕊,又夹带了点柑橘的味道。
    皇后的寝室很暖和,人在其中有些晕陶陶,扶微一沾上被褥就困得厉害,惺忪着两眼还不忘问:明早有朝会,huáng门令在不在外面?
    她每天牵挂的就是朝堂上事,当然丞相的一举一动也占据了大半。灵均为她脱下玄端,手指刮过她颈间的皮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这个时候真像个纯粹的姑娘。
    小寝外一向有很多人,陛下不用害怕睡过头。他着月白的寝衣,坐在杏huáng的被褥间,撑着两臂仰头看她。仔细端详了半晌伸过手,拔了她发髻上的龙纹玉簪,臣还是喜欢看陛下这个模样。